小小的黑木格中,恬淡得如一方與世隔絕的小天地,玄蛟、白狐,兩只面團捏的小獸緊緊挨在一起,白狐靠著玄蛟的那處,有修補的痕跡。蒼碧想起那日在永和鎮,連雲擦拭白狐的模樣,想必是經年累月的擦去一層面團,又往上一次次修補留下的。兩只面獸旁邊,還有一朵被施了定術,盛綻的玉簾花。
格櫃中的所有物件,只此而已。
蒼碧抬手去觸面玄蛟的爪子,指到途中卻打了彎,不受控制地點在面白狐尖尖的小嘴上。
如果胸坎裡的這顆心被剖出來觀摩,一定已經分成了兩半,一半屬於原來的連雲,牢牢嵌著蒼碧,另一半則屬於蒼碧,緊緊刻著連雲。
而心髒現下的沖擊,絕不亞於被捥了出來。
蒼碧合上櫃門,緩緩坐下,對著幻鏡,像一個病態的自戀者,對鏡撫摸過臉頰、透著青筋的頸項、曲線性感的喉結,這是他以為求之不得,卻原來早已得到的人。
指尖遊移,順過剛硬的黑金護甲,在皮手套上止住,解開護甲,把手套脫了下來。
被掩藏的手掌終於展露,讓蒼碧倒抽了一口涼氣。
那隻手明明在他離開逍遙界前還是完好無缺的,他多少次幻象過,手掌貼在自己臉頰上,帶來騷動心絃的溫熱微癢,而眼下那手背的皮肉猙獰地絞合在一起,蜿蜒的深壑盤桓,膚色深淺不一,小指蜷曲成一個難以伸展的弧度,恍若無骨。
蒼碧這幾輩子加起來,活得不算短,卻只在一處見過類似的傷痕——回溯中,蔡淳因替他抵擋火難,右手被燒傷後留下的。
為什麼連雲會有這傷?詭異的小指又是怎麼回事?
蒼碧擼起袖子,不只手,連同整條小臂都是燒傷的疤痕。
他拉開衣襟,還欲探視其他地方有沒有他不可知的傷痕,一陣熱風吹過,掃在臉上,炙燙得令人戰慄。
不詳的預感陡生,蒼碧警惕地起身,合上窗,正要繼續觀察連雲,眼前卻突然一陣混沌,用力眨了眨眼,視野又變了,他再次浮在了半空中,連雲站在原地,朝上看著他,拉下袖子,一臉冷然。
先前連雲服用融靈丹,以魂潛入凡人身軀,勝在妖魂強健,修為深厚,能壓制住凡人的靈魂,和平共存,來去自如,甚至讓原身以為所作所為皆出於自己的念頭。至於哪一半是連雲,哪一半又是那幾名凡人,昭然若揭。而蒼碧搶佔連雲軀殼,修為遠遠及不上,意念也壓不過連雲,自是難以掌控,不過這一會,就被連雲徹底趕了出來。
蒼碧的魂魄被軀殼吸引,瞬間就撤回了自己體內。感受過連雲情感的壓抑與深刻,一時阿諛奉承的瞎話全偃旗息鼓,還沒想好要說什麼,窗扇咚一聲驚響,把他思緒捉了回來。
龍嘯聲猝然響起,包圍了整座連雲閣,從四面八方傳來,幾乎震得人肝膽俱裂,蒼碧痛苦地捂住耳朵,一想便知,又是長空那閑著沒事的來找逍遙鬥法了,再一想又不對,在翼望山中他似乎與自己也有莫大的過節,而且此刻聽聲響,分明就是沖著連雲閣來的!
“我到底哪得罪長空了?”
蒼碧的問聲被連雲的喝聲掩蓋:“別出來。”
一團火焰沖進破開的窗扇,連雲揚袖召出混黃的江水撲滅,急速攏袖,翻出窗外,邊行動邊化蛟,等蒼碧回過神來,只見到一條粗長的黑尾巴從眼前一閃而過,甩出了窗。
逍遙界混沌的天久違地染上豔麗的色彩,紅火與黑墨像筆毫揮灑下的綿長粗線,活靈活現地變換各種形態——兩條巨龍盤旋空中,隔著一條長街的寬度對峙。
嫌熱鬧不夠多的各方妖魔鬼怪都從奇形怪狀的樓宅中探出頭來,昂首對天,準備看一場好戲。
“龍神又來找事了!”
“今兒個怎麼不跟逍遙大人打了?”
“嗯?那不是連雲嗎?他不要命了,竟然跟龍神耗上。”
連雲來逍遙界尋釁不算稀罕事,只是每次只針對逍遙,這次卻破天荒地對上了連雲,實在令人匪夷所思。連雲在界中,明面上是除了逍遙外最強的居民,又頂著張寫滿威嚴的黑臉,自然誰都畏葸三分,但畢竟是蛟,對上升神的龍,未免太自不量力。
長空顯然也是這麼想的,巨嘴一張噴了團磅礴的火球,炸得連雲蜷著身軀急急下潛避讓,根本不屑多出手,身子一大旋,燒起一團比曼珠沙華更紅的火焰,幻成了人形。
他俯瞰連雲,從高束的發辮到尖翹的靴頭無一處不寫滿譏誚,哂笑道:“執迷不悟千年,便是地底的蟲豸也該看明白了,你連它們都弗如。”
連雲也幻回人形,立在逍遙閣頂上,不卑不亢道:“那又如何。”
“飛升大道你不選,窩在這犄角旮旯,對著一隻騷狐貍和一屋子罪妖惡怪,”長空臉上的笑容僵了,隨即收起,板上一副別人欠了他百八萬似的長臉,“千年修行,你便學到這些!”
連雲和長空本來是沒有什麼過節的,與逍遙三人曾經也在瀚海畔一同修行,同濟凡世,自長空飛升後,兩界有別,便幾乎斷了來往,只逍遙偶爾會在他修行遇到阻滯時出現,提點幾句。翼望山中,長空莫名其妙下界殺害了無煙,連雲直至此刻也沒明白因緣,逍遙也緘口不言,只一副一力替他擔下的態度。
現下好不容易塵埃落定,把蒼碧救了回來,他卻又來了。
“住口。”連雲聽不得別人毀謗蒼碧,斂眉低喝,手掌覆下,在身下的連雲閣周遭施下一重厚重的黑障,毫無波瀾的臉色下,一顆心已經吊到喉頭。
他這漫長的一輩子,有三次無限渴望飛升,第一次,是懸劍橋下面對以希望為名,卻裹挾來絕望的雷劫,第二次是狐妖洞府中,無能為力拯救無煙,第三次,便是當下。若是他飛升在天,就會有與長空同等,興許更強的力量,就能一力保下蒼碧,不讓他受任何痛楚苦難。
然而妄想始終是妄想,在慍怒的長空擊出帶火的掌風時,他竭盡全力守護,卻仍舊眼睜睜看著連雲閣的四層被火焰囫圇掀飛了出去。
長空這一擊不知是有意無意,貼著連雲的腳底而過,只傷了房子,連連雲的鞋底子都沒燒到半分。
邊上兩戶被落下的磚瓦波及,城旌和爰爰捂著頭頂驚慌失措地跑出來,抬頭一見連雲閣整個四層都沒了,大叫著蒼碧美人就要沖進去救人,連雲比他們更快,早如一陣黑色疾風,卷進了火焰四射的廢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