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這個字,身邊人與他說過很多次,或為私利,或為舊仇,野心隨著地盤擴張而瘋長,只有勸反的聲音,卻無人為他謀劃,最後是漢王的一錘定音,“人告公反。”
他並未要他的命,卻拿走了比他性命更為重要的東西,兵馬與王位。困於長安,朝堂之上與灌嬰樊噲同列,多年血氣難平。
天地沉雷巨響,餘音震震,仰頭見浮雲翻湧盡退,勁風帶著雨的腥味順勢颳了起來,大半個天黑雲濃厚沉沉遮覆,雲縫裡翻滾著沉悶的滾雷聲,他回頭遙遙遠望著此起彼伏的山河,再看向長長的宮道,蕭何領著他進宮,一如當初他領著薦向漢王,空曠的宮道,哪有宴飲的群臣?
當他來訴陳豨被誅之時,他便知死日已至,只是沒料到,送他這程路的,是蕭何。一步步隨他走向前方殿宇,臨近之時,止了步子。他笑著看向蕭何,一改往日裡陰鬱模樣,喚他當年月下奔來的稱呼,“老丞相,你說漢王回宮設宴,這空空蕩蕩的,他宴請的,只有韓信嗎?”
與他視線對上,蕭何眼裡殺意與惋惜交雜,他唇角的笑意也淡了下來,越過他走向前方長樂宮室,“既今日只宴請信一人,老丞相且回吧。”
殿門緩緩關合,兩側一眾女流釵環,立於高位上女子眉目俱冷,殺意於鐘室如有形般,難道今日信要喪女流之手?
“既說帝後設宴,怎只見皇後?信要見陛下。”
“韓信,你與陳豨合謀造反,欲襲孤與太子,你也是定天下的首功之臣,卻一再二為虎作倀,這天下豈能容你放肆!”
堂上女子聲音於鐘室回蕩,落於耳旁,尤記拜將臺上,旌旗烈烈揚展,大風起兮之時,漢王將虎符與佩劍奉上,在他眼裡彷彿交出去的並非整個漢營身家性命,而是如獲至寶。還定三秦之時,漢王將身上王袍披於他肩,眼裡的光依舊,那也是信陰鬱孤苦歲月裡,唯一的重視,他說,“我得將軍,如虎添翼。”
他並不想與她爭辯,功過早已刻進了漢旗裡,踏進這殿內,生死皆已拋,但定他罪的,也該是漢王。
“信要見陛下。”
“韓信,你這一輩子,太過目中無人,輕狂自大。”
他終於正眼看向堂上女子,對上她殺意冰冷的眼,從鼻腔哼出一聲冷哼。“皇後,天下庸人碌碌,除陛下外,何人又配入我目中?”
她不再與他言語,兩側婢女手握竹刀,合著臺上文官宣讀罪書之聲,竹刀盡入□□,咬牙忍著劇痛,聽著臺上唱讀之聲,隨著鮮血橫流,意識也漸變混沌。
韓信,他們說著如虎添翼,為虎作倀,可在帝後眼裡,方明寫著,養虎為患。
劇痛蜷縮之下,彷彿又回到少時的淮陰,鄉人的排斥與譏笑,聲聲入耳,再到入漢拜將之時,漢王盛宴相待,天下歸一,他再度將王袍披於他身,誇信是定漢的首功之臣,可廟堂之上功臣四百,王侯將相,為何容不下韓信一人?
他們都說,國士無雙。
……
那個夢很長,長到他醒來竟然恍惚,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韓信像個局外人一樣看著夢境一幕幕,醒來尤感莊生夢蝶。
再等他清醒,就記不清夢到了什麼,只記得夢裡人死了,無一人垂憐。
他吃了飯得了精神,想起了魏倩說的話,沉默很久,恰李左車來長安尋他,欲救他出長安,他搖搖頭。
他想起那個模糊的夢,魏倩的聲音更為清晰,回蕩在他腦中。
一字一句的。
“韓信,你連一個臣子都當不好,為什麼覺得自己可以當君王呢?楚國你治了嗎?插手得進去嗎?”
“你覺得陛下老了,今後必定是你的天下,可是韓信,你打下天下,然後呢?你約束得了功臣嗎?滿足得了文臣嗎?能讓百家心服嗎?救得了黎民嗎?處理得了每個人的權欲心緒嗎?能讓上下一心,內外盡服嗎?你不能,你甚至連一開始幫你的蕭何都能斷了來往。”
“然後你得了天下,又穩不住天下,只能如秦皇項羽一樣,誰不服就殺誰,殺得天下人頭滾滾,戰場綿延無窮無盡,然後死在戰場之上。你甚至沒有秦皇的名正言順,沒有項羽的正大光明。韓信,你如何得這天下?你只會把天下拖入地獄。”
他問李左車,他有退路嗎?
李左車想了想,他說,“除非您安心當一個富貴君侯。”
他想了兩天,於是有了魏倩在朝堂看到的他。
魏倩簡直一臉懵逼,給她嚇清醒了,她轉頭看向旁邊的蕭何,蕭何對上她的視線,也很無奈,他不造啊。
平時朝會前吵吵鬧鬧議論的聲音今天都沒了,朝堂很安靜,死一般的安靜。
劉邦遠遠走來還很奇怪,難不成他來早了,哦,這不是到齊了嗎。
然後他坐下,看著武將第一排韓信坐於首位,對上他的視線,腦子卡殼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來後戰術性後仰。
“嚯!”
他就說今天早上不對勁!
咋還出現幻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