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一年八月,上巡行塞外,自熱河行宮啟程,九月時,返回熱河行宮,並奉皇太後自熱河行宮啟程迴鑾。
迴鑾途中,駐蹕遙亭。許是時候相近,季節相似,又或是收到了齊雲野的信,見信上筆鋒已軟,心中升起悲慟,這一夜,胤礽未能安眠。次日清晨,照例去康熙面前請安,見胤礽形容憔悴,康熙不由得皺了眉,道:“近來你總是這般頹狀,難不成沒了那瑚圖裡,你便諸事不管了嗎?!”
胤礽愣了愣,抬頭看向康熙:“汗阿瑪,是兒臣諸事不管?還是您不讓兒臣管?”
“保成,朕現在說不得你了是嗎?”康熙沉了臉。
“您是大清的皇上,您想說自然就能說誰。”胤礽慘笑一聲,“您想責罵兒臣,不必借瑚圖裡的名頭,兒臣與他已許久未見,兒臣今日這般也並非為著他。”
康熙道:“朕不管你是為著誰,你是大清的太子,就自該有你要守的規矩。若病了就找太醫,若無事就立起來,把你那副模樣收一收。已經是這麼大的人了,喜怒不形於色,這是最基本的。”
“汗阿瑪,兒臣今日想求個明白。您是要我做兒子,還是要我做儲君?”胤礽長出了一口氣,“兒臣早起過來,是太子給皇上請安?還是兒子給父親請安?您想見到的,究竟是步步不錯,事事周全的儲君?還是有七情六慾的人?!”
“保成,你這是在說什麼?!”
“大阿哥害得我身邊人紛紛折戟,他卻只死了一個俞吉祥,還是額楚拼了命去換來的。大阿哥手上人命十數條,俞吉祥的口供也已送到了您的案前,可他如今卻仍好好地活著!憑什麼?!胤禔可以宴請群臣,胤禩可以廣立賢德之名,胤禵當眾頂撞回護,也不過受了您幾句責罵就被輕輕放過。您對他們那般留情回護,為何偏偏對我這般殘忍嚴苛?!我信賴德住,德住為我而死。我器重多西琿,多西琿就被人用了腌臢手段,膝傷加重。我倚仗瑚圖裡,瑚圖裡已是殘病之軀,命不久矣。我乳母的丈夫貪財,要算在我頭上;索額圖戀棧權勢結黨營私,也要怪我不能規勸;我跟齊世武託合齊吃頓飯,就把他們害得家破人亡。汗阿瑪,您到底要我怎麼做才好啊?!”
“胤礽!你是在質問朕嗎?!”康熙怒道。
“您有拿我當兒子嗎?”胤礽指著自己的心口,“這裡是血肉造就的!是能感覺到痛的!天下有哪個父親會當著自己親生兒子的面數次懷念早殤的長子?!胤禨和胤祄,都被您當做過承祜的替身,那我呢?這些年來,我究竟是誰?!是胤礽?是保成?還是作為承祜的替身存在?您當著我的面毫無顧忌地懷念承祜,可曾想過我心中作何感想?可曾問過我是否會痛?!四十七年時,您因為胤祄病逝哀慟萬分,連帶著將我到禦帳旁尋找富善之事都視作是欲謀逆行刺。盛怒之下,您給我羅列了那麼多的罪行,是與不是,現在都已無關緊要,我可以認了,因為您是皇上,您說的話就是聖旨,是不容置喙的。可唯有一點,我不敢認。汗阿瑪,您說我生而克母,這四個字,太重了,兒臣擔不起。”
“你額涅因你而死,這不是克母是什麼?!”康熙怒火中燒,已失了理智。
“究竟是我克母?!還是您克妻?!”胤礽嘶吼著喊出來,“我額涅仁孝皇後、孝昭皇後、孝懿皇後!還有早已備下了皇後服緞卻並未得到正式寶冊的溫僖貴妃!三位皇後一位貴妃!難道都是我剋死的嗎?!”
“你放肆!”康熙抬腳踹在了胤礽的胸口處。
胤礽被踹翻在地,捂著胸口咳喘起來,少頃,嘴角沁出了血。他擦掉嘴角的血,慘笑著,卻是在落淚。那悽厲面目和殷紅的血跡讓康熙驟然回神,自己也不由得踉蹌起來。康熙閉目靜了靜神,再睜眼時,原是欲說些什麼,卻發現胤礽已昏死過去。
太醫往來忙碌,康熙獨坐殿內,許久之後,康熙開了口,詢問身邊的侍衛道:“富善,那瑚圖裡,是不是已經去了?”
“皇上,奴才是海金。”
康熙抬了眼皮,悵然嘆息。富善不在了,他兒子頂了他的位置。顧問行不在了,魏珠和趙昌也已不再年輕。不知不覺間,身邊的人竟已換過了一輪,來來往往之間,又有什麼是能留住的?這一刻,康熙想起了他的元妻赫舍裡氏。索額圖已死,黨羽盡除,平妃也已早早離世。到如今,胤礽是他和赫舍裡氏僅存的一點聯絡了。若太子胤礽留不住,好歹留下嫡子保成吧……
海金垂首回話,將聲音壓得極低:“四十八年您複立太子之前十日就已離世,家中按照他的吩咐,並未報喪傳信,且他死前已將事情安排妥帖,偶有書信傳進,太子殿下至今仍不知真相。奴才也是偶然興起去探望幼妹,見家中諸人皆素衣起居,逼問之下才知曉此事。如今恐怕就連太子殿下身邊人都不知曉,只當瑚圖裡去了南方訪尋名醫。”
康熙嘆了一聲,道:“瞞著吧。”旋即又補充,“瞞住了。”
“奴才遵旨。”
三日後,聖駕返回暢春園,諭諸皇子等曰:皇太子胤礽,自複立以來,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祖宗弘業,斷不可託付此人。朕已奏聞皇太後。著將胤礽拘執看守。
五十一年十月初一,諭令,廢太子,禁錮鹹安宮,閑雜人等不得往來探視,各處訊息禁止送入鹹安宮,違者重刑。
康熙五十四年。
賀孟頫照舊例入宮,為胤礽福晉請脈診治,並藉此機會將齊雲野的信箋轉交。其後不久,趙昌突然帶人攔截,稱賀孟頫攜帶違禁之物,幫助胤礽與外間通訊勾結。齊雲野的信仍放在屋內,若被搜去,定然惹出大禍。就在眾人僵持之下,瓜爾佳氏與李佳氏聯手,趁機調換書信,用一封年前胤礽未能送出的書信替換掉了齊雲野的信。趙昌離去後,李佳氏將書信自貼身裡衣中取出交還給胤礽,胤礽握著書信,看向眼前二人,沉默不語。胤礽知道她們是好意,可那被調換出去的信,才是會惹出更大風波的。
十一月,賀孟頫以醫治二阿哥福晉病之由,助二阿哥用礬水書信與普奇勾連,著判斬監候。
康熙五十五年正月,雍親王府邸。賀孟頫跪於四阿哥面前,叩首謝恩。四阿哥負手而立,道:“你該謝瑚圖裡才是。他曾求過我,若書信一事被人察覺,讓我盡力周全一二。”
“瑚少爺……已去了這麼多年,四爺還能記得與他約定,瑚少爺若有知,定然感念不已。”
“我倒是盼他不知,我盼著許多人泉下有知,卻唯獨不希望他再被這些事情困擾著。他累了一輩子,安心投胎去做個富貴閑人才好。”四阿哥抬眸遠視,悵然道,“賀孟頫,你日後換了名字,遠走他鄉,永遠不要再靠近京城了。”
康熙五十七年七月,瓜爾佳氏病重。彌留之際,她握著胤礽的手,連聲道歉。調換書信陰差陽錯,害了賀孟頫,也連累了太子昔日故舊不得善終。在悔恨愧疚縈繞之中,瓜爾佳氏閉上了雙眼。
康熙五十八年正月,書信和窗花如期送達。胤礽喚來小明子,將信給他,道:“你看看這措辭,可有覺得異樣?”
小明子仔細看過,搖頭:“奴才眼拙,並未發現有何不妥。”
“福晉是因礬水一事愧疚抑鬱而去的,此事與瑚圖裡有關,按照他的性子,不該如此平靜,言語之間竟無分毫自嘆自責,這實在不像他。”
小明子道:“許是這些年瑚少爺在佛寺之中靜心修行,已不如當年那般心重。又或者,瑚少爺根本不知內情。賀太醫那事鬧得大了,他能知道並不稀奇。可福晉畢竟是女眷,昔年與瑚少爺也並無交往,並不算是瞭解性情,自然也不會想到福晉會為了那事而鬱郁寡歡。這封信字跡雖有些潦草,但仍能看出是瑚少爺親筆所寫。主子定是想多了。”
“但願吧。”胤礽輕輕摸過那隨信而來的窗花,“他離宮時身體已經到了那步田地,賀孟頫當時說出了宮也不過兩三年的光景,可如今……又過了十年了。我近來總是夢見他,夢中他依舊年輕,似是沒有歲月痕跡,我總怕他是早就去了,只是一直不讓人告訴我。”
小明子開解道:“若是瑚少爺早已不在了,又如何能在信中說出這番安慰的話?奴才想著,或許那定慧寺中真的有所奇遇。”
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康熙皇帝崩逝於暢春園中。臨終傳詔,命皇四子胤禛即位。
次日,即位之後的胤禛在眾多儀制式詔書和軍國大事之中,夾雜了另外一道諭令:大太監趙昌因罪伏法,已被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