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回剜心之言
自潭柘寺下山後,齊雲野又去看望了額楚。額楚仍穿著素服,以前總是滿身華貴,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胄公子,現在換了粗布麻衣,親自侍弄花草,甚至學會了做飯。如今的額楚褪去了少年人的張揚,神色平和——或者說,是死寂。他仍活著,可心已經隨著德住去了,留下的只是名為“額楚”的軀殼,是瓜爾佳氏的責任。
康熙三十七年十一月,聖駕迴鑾。忙忙碌碌便到了年底。
冬日天寒,再加上連日勞累,胤礽有些受了涼,後半夜裡就起了燒,幸虧齊雲野發現得及時,請了王德潤來,用藥之後睡了小半夜,到晨起時就已退了熱,只是身上懶怠乏力,他猶豫再三,最終決定讓鄭奉前去告假。
原本只是風寒小事,未料康熙竟是親自來探望。好在齊雲野早已收拾利落,在康熙來時未曾露出馬腳。康熙到了胤礽床邊,屏退一眾隨從與胤礽單獨敘話。富善則叫住了準備轉身離開的齊雲野。
齊雲野跟著富善走到了毓慶宮工字殿的連廊之中,直到富善站定,他也不曾多問。
富善上下打量了一番齊雲野,道:“怎麼看著又瘦了?身子還不好嗎?”
齊雲野:“不敢瞞大人,冬日裡還將胖了些的。”
富善嘆了一聲,問:“你今年多大了?”
“我是康熙十年生人。”
“二十八了。”富善負手而立,道,“你也該成家了。”
齊雲野垂首回答:“多謝大人關心,但我怕是不能娶妻。”
“為何?”
“鈎吻毒素已解,但傷了的身卻補不回來了。便是從此再無病無災,壽數也不過十載而已。”
“你……”富善驚道,“怎麼會?!你可讓太醫看過?莫要聽民間那些庸醫亂說!”
“就是太醫說的。”齊雲野淡淡說道,“大人不信可去問一問專職東宮問診的太醫賀孟頫。他說了,最多保我到不惑之年。今年夏日裡我陪同主子留在京城,因著苦夏,幾乎有一月的時間未能起身。賀孟頫已是選了最為溫補的藥材,可我用了仍是難以承受。我這身體已是陰陽兩虧,虛不受補,可若不補,則更是難以長久。大人看院子裡的銅缸,我的身體便如那銅缸底破了個洞,缸中之水會因底部的洞而源源不斷地外洩,如今這洞補不上,就只能往裡添水維持水位。加水的速度趕不上漏水的速度,這缸裡的水早晚會全都漏完的。”
“就當真沒有法子了嗎?”
齊雲野搖頭:“若是沒有那鈎吻之毒,或許還能長久些,可如今……富大人,我這般情況,就不必再耽擱令愛了。”
富善一怔,嘆道:“你是真的聰明。”
“我想,這大概是皇上的意思。富大人是皇上的心腹,如今太子身邊唯有我還沒成親,我沒有家世牽絆,姻親之事也不能成為未來太子身邊的阻礙。於皇上而言,將大人您的女兒許給我,既是為了將去年太子狎暱男寵的流言徹底平息,也是為了用姻親將我拴在太子身邊,同時將我的立場擺得更明確些。我不是任誰都能拉攏的,我只是太子的人,也只是皇上的人。”
“是。”富善點了頭。
“這件事皇上所想無錯,對於富善大人您來說,實際上也是在尋找後路。您福晉的母家雖無高官要職,但過得也算是安穩平順吧?”齊雲野抬眸看向富善,“富大人,若我無病無災,這事對咱們二人來說都是百利無害的,可事實並非如此。皇上身體康健,便是再有三十年都是可能的,我卻絕對熬不到那個時候。若我娶了令愛,且不論是否會有子嗣,便是我這身體,日後也會成為她的累贅。十年之後我撒手人寰,令愛尚不足三十歲,她是因先定的夫婿突發急病去世而成了望門寡的,若我再死在她前面,她可還有機會再醮?十年之內連死兩任丈夫,外人可不會認為我原就壽數有限,到時若遇有心人挑撥生事,真傳出了剋夫之名,她擔得住嗎?富大人,我聽聞您對令愛頗為疼惜,您當真捨得女兒的一生幸福就這樣被毀掉嗎?”
富善撥出一口氣,道:“瑚圖裡,你原是不必坦白的。你原本可以順勢接下,你知道這對你並無傷害,甚至還有助益。”
齊雲野輕輕搖頭:“可我心裡會過意不去。我做不到坦然地欺騙,也不願耽誤一名無辜的女子。”
富善走近了些,低聲道:“我看著你,便覺得老天不公。你這般才貌性情,又是如此純善之人,卻偏偏命途艱難至此。”
齊雲野道:“其實我並不覺得自己有多坎坷,我不想跟本家親戚走動,就得了機緣能分家立戶;我從未想過高官厚祿,卻順利地成為侍衛能在宮中行走。更何況,能在太子身邊當差是多少人想要都不能有的機會,我不僅當了差,還能得了太子信任,這是莫大的榮光,自然也會伴隨著危險。世事從來都是如此,我得到了旁人難以得到的,就總得失去些什麼,否則才是真的老天不公。”
富善心中被觸動,對眼前這青年更親近了幾分,他輕嘆一聲,問道:“太子可知你的身體?”
“不知。我求了王太醫和賀太醫,不讓他們告訴太子詳情。太子性情溫厚仁善,若讓他知道我命不久矣,他會日日提心吊膽,我不願他難過,也不想耽誤他。”齊雲野道,“所以此事還請大人替我保密。”
“你日後身體愈發不好,太子殿下總歸會察覺的。”
“那不一樣。”齊雲野悵然道,“如果早就知道,心中就會有各種想法,或是惶惶不安,或是日日難過,又或者不管不顧想要改變結局,如此一來,反倒會忽略了當下。而且我這境況,並非是明日就會倒下,與其讓太子殿下未來數年無一日安寧,為我提著心,倒不如順其自然,讓他慢慢接受。十年後太子也已近不惑,心智性情定然會比現在更穩,到那時再說也不遲。”
“那便依你吧。”富善嘆道,“又或許這十年之中,太醫們能尋到更好的方法也未可知,總歸尚有時間,你也莫要太過傷懷,心思鬱結,對身體不利。你的婚姻之事,我會去同皇上說,此事你不必擔心了。”
“多謝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