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第一次明確的拒絕,沒有留有餘地,胤礽怔忡站在原地,直到鄭奉進來收拾了地上的碎碗,他才終於有了動作。鄭奉扶著胤礽坐到床上,拿了帕巾替他拭面,卻總擦不幹垂下的眼淚。鄭奉低聲道:“主子可別哭了,再哭下去明兒眼睛就得腫了,到時皇上問起來您沒法交代。”
“今兒誰當值?”胤礽問。
“德住和達春二位少爺都在。”
“叫德住來。”
“是。”
小明子伺候著齊雲野回了耳房,他原本還想開口勸一勸,但齊雲野那冰涼的手和難以抑制的抖動卻讓他沒了心思,他詢問道:“熱水已經備下了,少爺若是身上難受,不如泡個澡緩一緩?”
“嗯。”齊雲野點了頭。小明子便攙扶著齊雲野往裡間去,手腳麻利地替他褪了衣衫,扶著他坐進浴桶之中。熱水浸泡,寒意被驅走,齊雲野才終於止住了顫抖。他掬了一抔熱水潑到臉上,而後捂著臉,許久沒有動作。小明子害怕齊雲野太過難受,一直提著精神,他溫了帕巾走到齊雲野身邊:“少爺敷敷臉吧。”
齊雲野沉默半晌,才抬起頭來,接過帕巾後蓋在臉上,而後靠到木桶邊沿。小明子淨了手,開始替齊雲野捏著肩膀放鬆,期間還換了一次帕巾,齊雲野都不曾睜開過眼。方才內間的爭吵小明子自然全聽了去,他和鄭奉心裡都清楚,這場爭吵早晚會發生,這事無法避免。可當事情真的發生的時候,他還是覺得太難過了。就像剛才齊雲野說的那樣,如果他們生在普通人家,事情會完全不同,可這世間太多的事情都是沒有“如果”的。當事情已經發生,含糊其辭和避而不談都只是緩兵之計,早晚有一日事情會發展到避無可避的程度,而現在……雖然不是避無可避,但也確實是該把話說開了。小明子旁觀了這許多年,終於在這樣一個夜晚稍稍明白了齊雲野一直以來的頹然。或許從更早的時候,他就已經看到了今日這局面。
感覺到齊雲野的頭歪向一側,小明子立刻扶住,輕聲喚道:“少爺現在可別睡,容易著涼。”
“嗯……”齊雲野聲音疲憊不堪,只輕聲說道,“扶我出來吧,乏了。”
泡在熱水裡時覺得睏乏無力,可真正收拾妥當躺在床上,齊雲野又沒了睡意。已經預感到大概又是難眠之夜,他便吩咐小明子放了溫水在床邊,之後讓他去外間休息。失眠時輾轉反側,很容易吵醒值夜的小明子,而且自己睡不著的時候聽著別人睡覺的呼吸聲,只會更加難受。
胤礽平時睡覺都是在毓慶宮後殿東側,到了夜間,東次間便會關了門,門內垂一道簾,做防風保暖用,次間是近身太監值守的地方,而東梢間才是胤礽睡床所在。梢間內床靠北牆,南窗下有一矮榻,是哈哈珠子留值時用的。梢間與次間有小門分隔,門上亦垂著簾作為分隔。此時德住便在矮榻上坐著,胤礽床內的帷帳落了一半,他靠在床上,透過帷帳掛起的位置正好能看到德住。
“若換做是你,你該怎麼辦?”胤礽啞著聲音問道。
德住搖頭:“我不知道。”
“如今你們真是膽子大了,竟敢這樣回我話。”胤礽輕聲道,“也不知是誰教的。”
“主子,這是您和瑚圖裡的事情,要想解決,也得您自己同他說清楚。”德住看向胤礽,說道,“三月時他讓小明子將您送去擷芳殿那晚,我陪了他半夜,也不曾見他有任何神情變化。這段時日他狀態如何,您也都看在眼裡,說實話,我覺得他是想明白了的。”
“所以一直以來,都只是我一個人想不明白,對嗎?”
“主子,那晚瑚圖裡跟我說過一句話,他說人得學會知足,不能什麼都想要。”
“不能什麼都想要……”胤礽喃喃道,“是啊,可我總是不甘心,我都是太子了,為什麼還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就因為您是太子,所以您才不能隨心所欲。您未來會擁有整個天下,也就註定您和瑚圖裡就只能這麼下去。前年瑚圖裡那樣煎熬,把身子都折騰得虧虛不少,定然不止是為了他對您的那些心思。他從來不是個沖動的性子,從小就是,無論遇到什麼事,無論旁人慌成個什麼樣子,他都依舊是穩的。那時卻為了自己的心思一跪就是一整夜,之後又那麼消沉,他雖沒說,但我估摸著,那時他便已經想到了如今的場景。那樣煎熬的日子,他自己熬了過來,去年您回宮之後他反倒是撐住了,明顯就是已經想明白了。您如今的糾結難過他都經歷過了一遍,他提前預演了所有,所以現在他才能穩得住。主子,您捨得再讓他陪您煎熬一遍嗎?這些年來我們幾個人無論誰有個頭疼腦熱的,您都心疼,都替我們著急。如今瑚圖裡是心裡受了苦,那比身上的病更熬人,更讓人難受。您如果一直這麼別別扭扭的,瑚圖裡定然會覺得是他的原因,他好不容易設下的信念會再次分崩離析,您真的忍心嗎?”
“我當然不忍心,可我沒有辦法。我……我根本不願意去擷芳殿。他心裡難受,我心裡何嘗不苦?”
“主子,這些年您不願意做但卻不得不做的事情可還少嗎?瑚圖裡有句話沒說錯,擷芳殿裡的格格和未來的福晉側福晉們也都是可憐人。她們也不容易,她們沒做錯任何事。既然都是可憐人,又何苦再互相折磨,給對方平添煩惱呢?”德住說道,“您再犟下去對所有人都沒好處。綿延子嗣是您的責任之一,瑚圖裡今兒把話說到這種地步,雖然是傷了您的心,但那刀子同樣紮向了他自己,兩敗俱傷,他同樣不好受。民間有句話,叫快刀斬亂麻,只痛這一下,切斷了,理清了,日後也就無虞了。總歸瑚圖裡還在您身邊不是嗎?”
胤礽緩緩閉上了眼,道:“是啊……總歸他還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