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誤以為對方離世的這十年裡,他不容許自己回憶那段過去,每次想起,都會強迫中斷。於是到現在,一切都成了碎片式的東西。
──他偷走了他爸的摩托車,他和在柏晚章約定好的那一天、那個地點接上他,他們帶著身上全部的錢,沒有想過要去哪裡,未來在哪裡,他們只想逃離。
然後他們一路向東,兩個高中生,其中一個隨時可能發病沒命,那一路上的故事幾乎都在程朔一次次的強行切斷中趨於被遺忘。
“我們擠在旅舍裡,那個房間擺了上下八張床,被子和枕頭都油油的,有一股怪味。在我們對面是一個紋了身的紅發女孩,你問她紋的是什麼,有沒有什麼含義,你說你以後也想去紋,”柏晚章把他帶入了自己的回憶,“熱水供應的時間很短,你讓我先去洗澡,在那天前,我們已經三天沒有洗澡了。怕我感冒,你借了別人的吹風機給我吹頭發,輪到你的時候已經沒有熱水了,你洗了冷水澡,鑽進被窩的時候還把我凍醒了。後來好幾次都是這樣。”
程朔說:“你記得好清楚。”
“我全都記得,難道你一次沒有回想過嗎?”
“我……”程朔沒了聲音。
難道要告訴柏晚章──因為我以為你死了,因為你媽媽親口告訴我,手術失敗了,所以我一蹶不振,高考考得稀巴爛,去做了混混,成為你之前最討厭的人,順帶一不小心傷了人坐了牢,現在你風光海歸成了別人口裡的老師,而我揹著案底以後幾乎沒再有什麼可能。
程朔怎麼能說得出口。
真相太殘酷了。他完全能夠理解柏晚章的母親一定恨透了他,帶走她唯一的寶貝兒子過了半年顛沛流離的生活。走時完好無損,再見面卻躺在icu裡生死不明。
她恨他,欺騙他,這個道理多麼簡單?當時他怎麼就相信了她的話?也許真的是關心則亂。
如今她死了,帶著真相埋進土裡,他又要怎麼告訴柏晚章,其實是他母親害了他們分離。
真相對柏晚章太殘忍了。
他不忍心。
程朔苦笑了一聲,吹風機工作的聲音很大,柏晚章沒有聽見,他有點落寞地垂下眼睫,插在發縫中的手指不斷擦過程朔的後頸,耳朵,貪婪又小心地汲取對方身上的溫度。他看見,程朔耳朵上打孔的痕跡已經癒合了。
但再細微的傷口,也會留下疤。
“那時候覺得被人偷了錢,被欺騙,流浪街頭,都不是什麼事,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柏晚章低聲,“是我鑽牛角尖,我做了愚蠢的事。如果沒有你,我不會在這裡。”
程朔不想談論那段最糟糕的回憶,關於那個房間,浴缸裡漫出來的水。在那件事之後他成天成夜混跡在夜場裡,和各式各樣的人睡,就是害怕自己一個人睡去,夢裡面紅色的水把他淹沒。
“幹了,”他提醒,“超過十分鐘了。”
柏晚章關掉了吹風機,臥室驟然安靜下來,但沒能持續很久,“你真的相信傅晟會退婚嗎?”
程朔頓了一會,問:“你想說什麼。”
“他的家庭不會允許他繼續任性的,沒有謝小姐,也會有別的王小姐李小姐,他們圈子裡最不缺的就是適婚男女,”柏晚章平靜地陳述,既沒有對任何人的貶低,也聽不出來別的情緒,“至於紜星,他年紀太小,還沒有到能夠為未來做決策的年齡,只要他哥哥,或是他父親一句話,他隨時可能被送出國。”
程朔聽出了他的意思,覺得有些好笑,轉過頭問:“所以你建議我和傅紜星分手嗎?”
柏晚章好像有一瞬間慌亂,沒有掩飾好,他半跪在程朔床上,前傾身子做出一副認錯的姿態,“我不是想逼你做決定。”
這一刻,程朔感覺他終於有了點過去的影子,可能是因為這點,讓他很難生氣。
“你決定不了我的事情。”
柏晚章眼下的痣顫了顫,低頭,“抱歉。”
程朔心最終還是軟了下來,就像柏晚章回憶裡的那樣,他過去對他很縱容,也很偏愛。
年少時第一段熱戀,總想把最好的都給對方。現在他已經失去了這種能力,也厭倦了投入太多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