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張培抽噎著,逐漸難以自控,最終伏在一旁失聲痛哭起來。許箐輕輕拍著張培的後背,安撫道:“好了,沒什麼好哭的。你現在就哭成這樣,若是我死了,你怕不是要哭暈過去了?”
“公子別說那不吉利的話!”張培抽泣道。
“生死都是常事,生是吉利,死也並不晦氣。”許箐淡淡說道,“答應我件事吧,等我死後將我那些手稿和留下來的東西一併隨我燒了,我不想把身體留在這裡。到時候把我的骨灰攏了,交給明之,他會替我處置好的。”
“公子!你這是在紮我的心啊!”
許箐無奈地搖了搖頭,替張培擦去眼淚,說:“或許,這應該叫脫敏訓練,說得多了,等真到了那一天,你就能接受得快些。快,答應我,別把我的身體留在這裡。”
“好。”張培用力地點頭,“我都聽公子的。”
許箐故作嫌棄地在張培衣衫上擦了手,說:“看看,都是你的眼淚!”
張培破涕為笑,道:“公子現在嫌我,可日後不還是要讓我伺候擦洗?”
“那也是嫌你!”許箐笑著說。
“我不哭了。”張培胡亂地抹掉眼淚,“公子,我答應了你,你是不是也該答應我一件事?”
“做什麼?跟我討價還價?”許箐抬起手,做了個擲書的假動作,隨即說道,“說吧,想讓我答應你什麼?”
“請公子答應我,再試一次。”張培說。
許箐不明所以:“試什麼?”
“我找到傳信出去的法子了,公子,請你再試一次,試著活下去,試著求救求援。”
許箐怔愣許久,而後收回眼神,翻開手中的書,沒有回答。
那時在重熙殿內與夏禤對詩的情景歷歷在目,想見他嗎?許箐捫心自問,還是想的。夏禤說從未得償所願,若是自己也這樣去了,那孩子怕是要瘋了吧。父母、手足、親情、友情……對夏禤來說,他似乎什麼都沒有真的擁有過。可是,自己也已經很累了。穿來十四年,做了十四年的古人,想過融入,也曾以為自己真的融入了,可結果,還是將這一世過得混亂不堪。
許箐早已死了,六歲那年,死在刁奴惡僕手中;許清應該也死了,上一世,死在不知道是豬隊友還是神對手的槍口之下;而言清更是,根本就是個假的。那“自己”又究竟是誰呢?這樣荒唐的人生,這樣離奇的身世,這樣無法自圓其說的謊言,對夏禤來說,又真的是值得交託信任的嗎?
“公子,”張培誠懇說道,“我求你再試一試。我真的有辦法了。每三日來給公子請脈的醫官是太醫署的醫學博士,我以前出宮辦差時遇到了一位同鄉,他現在就在太醫署當值,我可以透過太醫署將訊息傳出去。之前我已透過醫官與那同鄉通了幾封信,我留意過,書信不曾被人拆開檢查。我已與那同鄉約定了明信暗信,可確保萬無一失。公子,再試一試吧。”
許箐垂眸看著那早已爛熟於心的書頁,輕聲答道:“我很累了。”
張培正欲再度勸說,卻被許箐打斷道:“讓我安靜地看會兒書,你先退下吧。”
“是。”張培看許箐眸中神色又黯淡了幾分,不敢再多說,只退到一旁安靜地祗應著。
這一日,許箐一直在高閣上坐到日頭偏西,才在張培的攙扶下回到重熙殿。張培沒再提起,許箐也不曾主動提及,彷彿高閣上的談話未曾發生一般。待到入夜,許箐獨自坐在桌前,卸下面具,看著鏡中自己那瘦削至凹陷的臉頰,沉默不語。每夜他都會對鏡調整自己的面具,以免不服帖的面具露出破綻,可此時看著桌上的面具,許箐卻不想再動了。這一世,生時投入許箐的軀殼,死時用著言清的名頭,原來,生死大事,都可以是假的。
與此同時,福寧殿內,陳福正伺候著天家就寢。忙過一整日,天家已疲憊不堪,陳福熄了外間的蠟燭,將床帳落下,輕聲道:“主上早些歇息罷。”
“他怎麼樣了?”天家問。
陳福回話道:“今日只有兩張紙。”
“為何?”
“近來言公子身體大不如前,白日裡總是瞌睡,筆力也較以前弱了許多。”陳福說,“主上,那東西……是不是可以停了?”
“少放些就是了。”
陳福又道:“主上,那可是要人命的東西,言公子那般聰慧,定然已經知曉了。”
天家沉默片刻,說:“他知道,卻仍不肯向我求饒,看來是一心求死,既如此,我成全他便是。”
陳福:“言公子向來不是那肯低頭的人,主上本就知道他的脾性,又何苦如此與他置氣?”
“他只能為我所用。他的生死,也只能由我來決定。”天家躺在床上翻了個身,安靜許久之後,又道,“明日朝會後召兩府到勤政殿,商議恢複秋獮一事。”
“是。”陳福應聲。
八月底,暫停數年的秋獮重新舉行,除去出使西域尚未回國的晟王夏禤和喪夫不久正在家閉門守制的端明長公主以外,先帝的第三女端淑昴長公主,第七子易王夏礿,第八子曇王夏祥和第九子吳國公夏禩一同前往。
陳福照常每晚往重熙殿來送飯,許箐已不再見陳福,每日只張培陪著陳福謄抄。秋獮前夜,陳福謄抄完畢後對張培說道:“明兒我隨天家一同秋獮,天家著我詢問,公子可要同去。”
“公子如今一日裡已有半日不大清醒,陳副都知竟然還能問出這樣的問題。”張培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