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石田治部一身傲骨,曲高和寡……
然而,秀康此刻卻只有一個想法——能成為三成的朋友,真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
從那日起,那把刀從未離開過秀康。哪怕是面對自己的父親,他也會毫不避諱地告知,這是摯友贈予的禮物。
再後來,他的名字從結城秀康又變成了德川秀康,唯獨這份感情從未有所改變。
秀康站在刀架前,手指輕輕撫過那把一直供奉著的石田正宗,伊達家的忍者剛剛離開,他那句充滿諷刺的話依舊在耳邊回響:
‘不論你過去與太閣有怎樣的交情,都改變不了你姓德川的事實。你看看丹羽家是什麼下場,你看看北條家是什麼下場?哈,就算不看看他們,那麼去看看豐臣家那些譜代眾如何?為豐臣家算無遺策的黑田如水……為豐臣家恪盡職守的小西行長……再看看昔日的大和大納言?’
‘豐臣家就是薄恩寡義的主……根本不值得你去拼命。石田右府大權在握之時也就罷了,現在你們這些家夥……都是要被秋後算賬的。’
從出生起便受盡白眼,被親生父親召之即來呼之則去的秀康又何嘗不明白人情冷暖?父親臨死前,責問自己為何沒在宇都宮切腹的時候,秀康就已經明白,所謂親情對他來說從來都是奢侈品。
德川家因為他在豐臣為質的過往對他心存芥蒂,豐臣家也因為他家康之子的身份視他為狼子野心之人。他這種在陰暗的夾縫中掙紮了半生的家夥,之所以生長到現在還未消亡,或許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再度感受到那不經意間瞥見的光吧。
送走伊達家的忍者後,秀康從刀架上取下了自己一直像敬神明一樣供奉的寶刀,如同奔赴一場重要的約定般,隻身走向了三之丸。
“信繁……有些事……我必須告訴你。”
得知秀康的秘密時,信繁並沒有露出異樣的目光,只是溫和且平靜地問秀康是如何答複的,以及接下來打算怎麼做。那一刻,秀康意識到信繁早已知曉了伊達的忍者試圖策反他的事。
秀康原先只知道信繁身邊有一名叫做猿飛佐助的情報頭子,以及從信玄時期就在護衛真田家周全的望月千代。他所不知道的是,在黑暗中還有一名叫做霧隱才藏的人……此人率領甲斐的忍眾在小田原城已經佈下了天羅地網,以確保那些忍者能獲取的都是真田家想讓他們看到的情報。
伊達家以為自家的忍者都已經順利滲透進小田原城,殊不知,他們的行動也早已在才藏的監視之下。
“你既然已經知道,又何必問我……”
雖然是自己隱瞞在先,但得知信繁的忍者也監視了自己的宅邸後,秀康依舊難掩心中的沮喪。
“實際上……伊達的忍者有好幾次試圖對我進行暗殺,多虧佐助和千代才擋下。我擔心你的安全,所以讓才藏注意保護你。”
“你……”
秀康驚訝地望著信繁誠懇的面孔,有其父必有其子這種論調是他最討厭的東西,但現在他自己也不得不懷疑起,信繁究竟是真的這麼單純還是和他那位表裡比興的父親一樣了……
“結果反倒是我讓你失望了吧。臨時召集城中所有的工匠,疏散部分城下町的百姓也是因為……你已經知道我會放伊達進來?”
想到自己打的那些小算盤,心中的掙紮都被看得一清二楚,秀康低下頭,有些破罐破摔地說道:“如果我真的要配合伊達家,你打算怎麼做?”
“如果伊達家突破了外牆,那麼臨時拼湊的第二防線是守不住的。召集城中的工匠其實也不是為了這件事。”
信繁說著,向秀康展開了一張小田原城的圖紙……圖紙上,三之丸的外郭好像長出了什麼東西一樣朝外延申了一截。
“你要改變城下町的佈局?”
“城牆已經撐不住幾天了……事到如今,只能把他們放進來打。借用城內的各種土壘和機關與他們周旋。”
小田原城乃天下第一堅城,是諸多大名的折戟之地,太閣殿下傾全國之力也無法正面攻破。然而……隨著北條的滅亡,小田原城早已不複往日的輝煌,那些搶修、複原的外郭在南蠻的炮火下能抵抗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跡。
昔日的真田家,能從德川家手裡守住上田城靠的本來就不是牢不可破的城垣,而是靈活的防守反擊。
這個計劃雖然看上去可行,但還是有個致命的缺陷……
“如果他沒有中計,從其他方向殺進三之丸呢?”
“所以……這個計劃如果要成功……還差最後一步——讓伊達政宗相信他可以像昔日西軍從官兵衛手裡拿下大阪的時候那樣,透過裡應外合拿下小田原城。”
望著信繁眼中閃耀的光芒,秀康露出了一絲苦笑。
“你就這麼相信……我不是真的見利忘義,做出投靠伊達家的事?”
“如果你是那種人……三成被彈劾的時候,你應該已經為了避嫌不會再佩戴這把刀了吧。”
他的目光落在秀康腰間的名刀上,神情變得有些微妙,既有羨慕,也有些感慨。
真是奇妙啊……萬事萬物,哪怕是一個人的姓名,身份,都可以輕易改變。
唯有真心永恆不變。
“這是為了那個明知我是家康之子……卻依舊視我為摯友的人。”
當秀康亮出石田正宗,埋伏在“三之丸”內的鐵炮隊與弓弩手也開始了行動,槍彈與箭矢的呼嘯聲在空氣中交織,混亂之中,片倉重長率一眾旗本死命護送政宗撤離。
後撤的部分伊達軍試圖躲進“武家町”的空殼避箭,卻不料觸發了埋在殼內的機關,一時間,爆炸聲與慘叫聲此起彼伏,被驚擾的戰馬在城下町四處亂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