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小人。”
“柳大人想要親近於我,莫非也是想同我為伍,將寒窗十年苦讀過的聖賢書拋諸腦後,不做君子,甘做小人?”
幾番話,便讓柳廷則失了勇氣。
他踟躕著,讓開道路。
雲知年便提擺上車,命人啟程。
待到車輪毫無留戀地從身側輕軋而過,柳廷則才悵然地自嘲一聲。
“為了你,去做小人…又有何不可?”
早春寒峭。
晌午過後,才起了點兒熱意。
小販走卒亦開始零零散散地推車出攤,叫賣吆喝聲不絕於耳,長街也因此熱活起來,一如兒時,他常牽著小景跟在娘親後面玩耍,開心得東張西望。
雲家曾是大晉望族,雲長賀亦是戰功卓著的將軍,風雷十八騎之首,上京百姓無不敬仰雲大將軍名號,娘親每次上街,都會有熱心的商販送來瓜果點心,配飾玩偶。娘親不好不收,怕傷了眾人的心意,但之後,都會讓僕人照價付與。
小知年和小識景則一人捧著一隻旁人送的冰糖串串吃,甜滋滋兒地笑。
那時候的日子悠閑綿長,讓小知年以為,他會一輩子這樣同爹爹,娘親,小景在一起。
可後來…
雲知年駐足。
他看到了香樓前的餅攤,意識沉若混沌。
後來,他帶著小景在街頭流浪,一邊還要躲避朝廷的追捕,他們不敢拋頭露面,每日只敢在街角縮著藏著,待有人丟了吃不下的包餅饅頭,他就會撲過去撿起來,拍幹淨上面沾著的泥土,給弟弟吃。
有時他餓得狠了,就會跑去同街邊的野狗或是乞丐搶吃的,搶到手了,就不管髒汙,三兩口塞進腹中,若搶不到手,就常會被人按住,拳打腳踢,弄得傷痕累累。
可便是這樣的景象,也並沒有維持太久。
藏幽谷一戰慘敗後,人人皆道那雲長賀是個通敵叛國的叛徒。
昔日百般逢迎的百姓,如今恨不能人人踩上一腳,發洩憤怨。有時,街上有眼尖的人正發現了蹲守在攤角想撿些吃食的小知年和小識景,居然啐出一口濃痰,撿起腳邊石塊直朝年幼無辜的稚童身上砸。
雲知年只能帶著小景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可那些石塊還是砸中了他們的大腿,鮮血順著腿根蜿蜒流下,他們再也跑不動了,便被蜂擁而至的人群團團圍住,他們義憤填膺,一口一個叛徒地咒罵,抄起棍棒扁擔就往兩個年幼的孩子身上打去,起初,或許是為了洩憤,可演變到後來,便成了單純的暴力。
“不是喜歡偷吃的嗎?吃啊!快吃啊!小雜種!”
一枚發了臭的爛雞蛋砸在小知年的額頭上,腐臭的蛋清混合著鮮血,落到小知年的眼中,視線一片模糊,他只能咬住唇,將小景死死護在自己身下,用自己的皮肉去承擔那些無端的惡意。
他想說,他從來沒有偷過東西,只是去撿別人不要的。
“雲長賀通敵賣國,貪汙軍費,殘害了手下無數士兵的性命!我那入了伍的大哥就是被他給害死的!是雲長賀!是雲長賀這個奸人害得多少兵士血染疆場,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這種人就該被誅九族!死全家!血債血償!為什麼這兩個小雜種沒有死?我們要報官!”
“對!報官!”
小知年的唇被他自己咬出了血,又咽了回去。
他想說,爹爹從來沒有貪汙過的,他們全家住的地方還是雲家的祖宅,清貧如洗,府裡的丫鬟僕人統共也只有幾個,很多活計甚至都是娘親親自去做的。
但聽到“報官”二字,小知年還是渾然打了個激靈,淡色的瞳仁裡蓄滿了苦痛與畏懼。
他顧不得自己的滿身傷痕,不知從哪裡來了力氣,居然強撐住一口氣,背起早就啜泣不止的小景,沖開那幫人群,跌跌撞撞地忍住傷痛拼命跑了起來。
這次,他跑得好快,好快,兩腿都跑至抽搐也不敢停,直到那幫人再也沒能追上他們。
他方才鬆了一口氣,一邊安撫懷裡的弟弟,一邊彎腰偷偷吐出口中鮮血。
那段日子持續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