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只開著半扇小窗。
因著天已近黃昏,衰敗的光線,斜斜從半開的窗欞照射進來,盈盈照亮些許地面。
佛堂桌案上,慈眉善目的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安靜佇立著。她身前供著一隻淨白色瓷瓶,裡面插著含苞待放的青蓮。
青蓮旁邊,擺著一隻古樸香爐,燃著線香。
嫋繞上升的佛香,飄蕩在昏暗的室內,屋子裡的一切如夢如幻如泡影。
青絲摻雜許多霜雪,挽成古板道髻的素衣女子,背對他們跪坐在蒲團,手中敲打著木魚,口裡念著經文。
一身素服將她瘦削的腰肢勾勒得愈發可憐。
此時,她聽到身後響動,回眼望來。
清淡的煙氣中,一切恍然若夢。
她曾經是個嬌弱的古典美人,娥眉如炭,秋水杏眼。不過三年多的光陰,淺淡的紋路爬上她的眼尾,連帶那雙如白水銀裡養著兩丸黑水銀般清亮的眼眸,亦混沌如死魚眼。
那雙在塵世間浮沉許久,失去光澤的瞳眸遲鈍轉動兩下,黃白眼眸裡漸漸湧出一層水霧,只一息,便化作豆大的鮫珠,接連不斷地從眼角滑落。
素衣女子的嘴唇顫抖了許久,終於從微啟的唇間,艱難地叫出“東兒”兩字。
趙珊悄悄掩上門,將這一方天地留給久別重逢的母子。
七日前,她終於撬開俞釋身邊人的嘴,探得芸娘下落。
三年前,何東知道自己的身世,跟她敞開心扉之後,閉口不再提尋找芸孃的下落。
她卻無師自通般懂得,芸娘對他十八年的舔犢之情,早已深深鐫刻進他骨血,無論發生何事都無法將其從他體內剝離。
哪怕這舔犢之情從一開始便是一個謊言。
芸娘是橫插在他心頭的一根刺,刺入的是致命位置,若沒有機會將其拔下,這根刺的傷處終將會潰爛腐壞。
這輩子他都無法再完整。
孺慕之情,是孩童最初心裡最純潔最美麗最寶貴的那一抹善,唯有帶著這抹善,在萬物芻狗的塵世間行走,才能堅定踏實。
她雖然未曾有過,但她希望曾經擁有過的人不要失去。
她希望何東知道,芸娘是真心疼他愛他,拿他當做自己的親生孩兒。
芸娘本姓陳,其父是俞釋手下的一名幕僚,在官場博弈裡被推出來當了替罪羊,滿門抄斬。芸娘作為陳家唯一的孩子,被俞釋偷龍轉鳳救下。
俞釋安排她做貼身丫鬟,朝夕相處間,她漸漸愛上這個眼裡藏著傷,內心桀驁的男人。
她願為他做任何事情,包括冒著天大的風險,隱居山林撫養俞釋悄悄從皇宮送出來的嬰孩。
她這條命本就是俞釋撿回來,還給他亦無妨。
她撫養著嬰孩長大,心漸漸地在兩端反複撕拉。
屋內的聲音慢慢轉為低泣。
身後的門吱呀一聲被開啟,何東走了出來。
他視若無物地揹著手昂首走在前頭,趙珊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兩人不言不語,直至走到一叢翠竹旁,窸窣的腳步聲驚動棲在竹林間不知名的小動物四處逃竄,何東如夢初醒般,一把將她緊緊抱住,把頭埋進她的肩胛,語帶哽咽,輕聲道:“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