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筒照路,然後在石頭間跳躍著前進。
這並不是那麼好跳的,人不是袋鼠,每一跳都是驚險萬分。有時候腳慢一點,就會滑到石頭下面去。我只能盡力跟上。
遠處還在開槍,我很快就看到了子彈的曳光,大概也就是在六百米外,裴青他們走了也不算有很長時間了,這樣的距離算走得快的了。
追到一半我沒力氣了,這樣奔跑太消耗體力,我停下來,感覺肺都要喘出來了。但是停了幾秒又發現不對,四周一片漆黑,前面當兵的還在飛奔,眼看著離我越來越遠,零散的麻袋和從裡面暴露出的骸骨讓我有點頭皮發麻,只能咬緊牙關繼續跟上去。
等我跑到那裡的時候,槍聲已經停止了,我看到拿槍的是裴青,不見了和他一起的那個戰士,那副班長面色慘白地又和一個戰士往回跑,我問怎麼回事,他們也不理我,徑直越過我跑了回去。
我只好爬到裴青邊上,問他怎麼回事,裴青面色鐵青不說話,邊上一個戰士向我解釋,連話也說不清楚,指著一邊結結巴巴。我聽了好久才聽清楚,有人掉下去了,副班長他們回去拿繩子。
我此時已經聽到了隆隆水聲,走近一看,原來到了這裡,地勢突然一斷,河道出現了一個斷層,暗河水從這裡直接就撲了下去,形成了個瀑布。不過不算高,最多二十多米,手電照下去下面全是石頭,我猛地就看見和裴青一起出發的那戰士卡在兩塊石頭中間,滿臉是血,不知道是死是活,顯然是失足掉下去的。
我腦袋嗡了一聲,這已經屬於重大事故了,忙問裴青具體是怎麼回事。裴青說本來他們走到這裡就打算回去的,不過他看這瀑布也不高,想既然走到這裡了,也不容易,想再下去深入一下。那小兵就說班長讓他保護他,這麼危險的事情得他來,就把槍給了他自己爬了下去。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小兵才爬了沒兩步,突然就摔了下去,他立即求援,叫了半天我們都沒反應,只能放槍通知我們。
我經歷過這種事情,失足是地質勘探隊員最常面臨的危險情況,我趕緊讓沒有回去的兩個戰士朝瀑布下喊那失足戰士的名字,如果他還清醒,就不能讓他睡過去。可是,那兩個戰士叫了半天——好像叫著鐘鬍子,應該是個外號——失足的小戰士還是一點反應也沒有。我的心直往下沉,看樣子是兇多吉少了。
王四川他們比我後趕到,也是累得不行了,不過他一聽有人掉下去了,馬上就要下去救人,被我和那個戰士死活拽住了。
最後在邊上焦急地等了二十分鐘,繩索才拿來,副班長自己掛著下去,把小戰士背了上來。當時他上來後滿手都是血,我一開始還以為是戰士身上的,後來才發現,全是副班長自己的。那瀑布裡,竟然纏滿了鐵絲網,隱在水裡看不到,估計那小戰士就是因為這個失足的。
我一檢查,就閉上了眼睛,已經犧牲了,而我最終也沒有機會知道這個戰士的名字。當時我們一下子都失語了,幾個人蹲下來,開始抹眼淚。
因為戴著安全帽,我從來沒仔細端詳過這些個工程兵,現在看起來,這個戰士最多隻有十九歲,要在現在,還是什麼都不懂、肆意踐踏青春的年紀。在那時候,他卻沒有任何遺言,可能連愛情都沒有品嘗過就輕易死去了。
副班長是上過戰場的人,此時只是抽煙,另外幾個戰士都哭了,王四川也哭,揪住裴青說這還是個娃,你怎麼能讓他幹這麼危險的事情。裴青什麼都不說,也不反抗,但是面色很不好看。我想去勸勸那幾個戰士,副班長卻攔住我,說讓他們哭二十分鐘,就二十分鐘。
這件事情對我的打擊很大,以往以來,我們對於勘探活動的危險非常清楚,雖然看上去我們都很放鬆,但是在關鍵問題上,我們幾個人都很警惕。可惜,長久以來的習慣讓我們習慣於自己管好自己,沒想過其他人。這一次我們就沒有想到那些工程兵都沒有地質勘探經驗,這些小兵除了體質之外,其他素質和普通人一樣,可以說,是我們的疏忽害死了這個小戰士。
這種感覺是非常難受的,因為這就是事實,沒法逃避,我想著如果是我帶著他到了這裡,我會不會提醒他什麼?恐怕也不會。我們在專業上都很厲害,但在其他方面,我們真的很懈怠,也怪不得裴青。想著我就覺得無比的內疚。
當天晚上,我們把屍體抬回到營地,給他鋪上睡袋,屍體是運不回去了,但是任務還得完成,只有等回來的時候再處理。副班長讓我們早點休息,但是如何能夠平靜,所有人一夜無眠。
第二天,其實也無所謂是早上還是晚上,我們各自起床,收拾停當之後,給那個小戰士的遺體敬了個禮,就繼續前進了。
1962年,國家重於一切,當時,我們從來沒有産生回去休整後再來的念頭。只想著完成任務。而現代的勘探任務,要是遇到這樣的情況,必然已經取消了。
我們在瀑布下吃了中飯,這裡屍袋的數量已經很少了,後面的石頭相對小塊一點,間距也密,比較好走。那時候王四川提出來也想去探路,被我們制止了,沒別的原因,感覺不妥當。
吃完午飯,有休息二十分鐘的間隙,這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讓我感覺到很突兀,就是我掏兜想抽煙,卻摸到了我口袋裡有張皺巴巴的紙。我很奇怪,我口袋裡以前沒這個。展開來一看,發現是張從勞保筆記上撕下來的紙,上面寫了幾個字:小心裴青!
十一、紙條
我不知道這張紙頭是誰塞給我的,看了看其他幾個人,都沒注意我。
我又看了看裴青,他正在擦槍,小戰士犧牲後,那把槍一直由裴青揹著,我一開始沒在意,現在看著突然覺得有點刺眼。
這事情一下就變得有點膩味了,那年頭國家很困難,三年自然災害頭年,國民黨正在叫囂反攻大陸,我估計這一次保密措施做得這麼嚴,很大的程度就是因為這個。
但是叫囂也是雙方面的,那幾年國民黨的特務在大陸成了敏感詞語,現在說這個有點像二流間諜電視劇裡的情節,但是在當時,抓美蔣特務並不是件新鮮事,國安抓,民兵團、公社都抓,動不動就有人吆喝抓美蔣特務。王四川後來總結得好:說好聽是國家安全概念深入人心,說難聽,1962年,國家搞階級鬥爭,文化娛樂很單調,舞會也沒了,就指著抓倆美蔣特務消遣。
所以我們那時候是敏感的,這種敏感是兩面刃,一邊的確國民黨在中國的間諜活動開展得相當混亂,一邊也造成了很多冤假錯案,有一些還完全是因為一些小事而起,理由荒唐得嚇人。
我看到那張紙條之後,第一感覺是這裡有人犯了敏感了。那年頭這種人多的是,全是陰謀論者,凡事想多了,大概是以為裴青是特務,那小戰士不是掉下去的,是被裴青推下去的?
那這紙條他媽的是誰塞的呢,我就很納悶,看著王四川不像這種人,那幾個戰士也不會,倒是縮在那裡已經完全蔫掉了的陳落戶,他媽的感覺就是那種人。出了事後他一言不發,我想著,估計是因為他之前說過要繼續前進,由此裴青可能才想著去探路,才導致了出事,所以他怕我們會牽連到他頭上來,所以幹脆縮在後面什麼也不說了。
我不以為意,裴青的背景我知道,我們兩個還算是校友,我比他長一級,中國地質大學同系的,學校裡的事情說得頭頭是道,怎麼可能是敵特。我當時主觀感覺陳落戶這個人太不濟了,已經有點看不起這個人了,於是把紙條扔進火裡,自顧自抽煙。
這是一個小插曲,不久我就忘記了,我們繼續出發,到當天晚上,又走出去近一公裡。這裡已經沒有屍袋了,我們因為頭一天沒睡好,晚飯都沒吃就睡著了,那時候還不到下午五點。
結果醒過來之後才晚上十點,剛才睡得死,這一下子就睡不著了,看見一個戰士還在那裡給我們守夜站崗,我感覺很不好意思,讓他休息,但被他拒絕了。
我也不勉強,我也有過當正規軍的時候,知道他們的心態,那時候又餓得要命,於是就自己煮東西吃。味道香起來,沒吃飯的王四川他們都被陸續嗆醒了。
幾個人圍起來吃行軍飯,跑了整整一天,又空腹睡了一覺,肚子是非常餓的,燒了一鍋子不夠,後來又燒了半鍋。
好在上頭對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