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高嶠留給洛神的一封信。
他說的第一句話, 便是但願這封信,能一直封存不啟。因一旦啟封, 則必是朝廷發生了他最不願見到的一幕。
接著又說,他以弱冠不到之年, 掌高氏家主之位,官居高位,事朝廷半生, 知門閥之蠹弊, 皇室之褊狹, 庶民之多艱,當年北伐失敗, 除自身能力所限之外, 身後掣肘,也未嘗不是羈絆。
高嶠對女兒說,阿耶對朝廷,並非無尤無怨,亦不是沒有身體力行, 但所能做的, 卻極是有限。身為高氏家主,在與生俱來的身份地位和與皇室、門閥之間世代耕滋,根深蒂固的利害攸關面前, 他欲做能吏, 乏有魄力, 欲做循吏, 又有負蒼生和天下。為官二十餘載,內外交困,形同煎熬。以他自評,便是志高力絀,一事無成。而放眼南朝,過江名士多於鯽,能安天下者,卻未見一人,直到得見李穆,如見這微世之下,一點火光。
君臣相安,國得以起死回生,民得以安家服業,這便是他的希冀。
故哪怕明知朝廷已是沉痾難起,他也依舊希望他看重的李穆,能與自己扶持了半生的這個朝廷,各退一步。
但他又怎不知,世間本就難得兩全之法?自己如此希冀,何等渺茫。
高嶠說,日後,倘若李穆並未做出恃功希圖移鼎之舉,而高後卻因私心阻撓北伐,乃至圖謀加害李穆,便是他絕難容忍之事。而兩方對立,必會將她牽涉其中,也將會是她的一道難關。
所以他將這最後決定權,交給洛神。
因他相信自己的女兒。不會因李穆是她丈夫,或高後冠有和她相同姓氏而以私心斷事,有所偏頗。
高嶠對女兒說,他給她留了些準備。
第一便是陸柬之。他那裡,以地方郡兵的名義,替自己養著一支完全效忠的軍隊。將士除了部分陸氏舊軍之外,其餘全部都是當年跟從自己曾經北伐的家兵和他們的子弟,無不驍勇善戰,是為精兵。三年前起,奉了自己的命,聚於陸柬之的手下。
他之所以要暗中保有如此一支完全脫離於廣陵軍的軍隊,目的便是以防不測。只要接到她的訊息,陸柬之隨時便會集合軍隊,為她所用。
他給洛神留下的另一樣東西,是匣中那枚雙爿合一的虎符。
高氏每一代的家主,各自都擁有一枚用以標信身份、調令軍隊的虎符,軍士熟知,見虎符如見家主,而家主死後,虎符便隨葬主人。
匣中的虎符,便是代表高嶠身為高氏家主的印信。
高嶠說,高氏與皇室參差關聯,他將自己的虎符留給她,只是為防萬一的考慮。從前他在離開之前,曾私召高胤,道日後若見虎符,如見本人,持符人的所言,便是自己之命,命高胤必須遵照。高胤當時慨然允諾,料他不會食言。
父親在信末說,今日之亂,究其根源,早有端倪,錯全在他。但願信中所留,能助她一臂之力,也算是當初為自己強留李穆扶持南朝的而做的一點彌補。
最後他叮囑女兒,無論出了何事,行事,務必要以自己安全為第一考慮。
洛神心跳得飛快,雙手抖得厲害,一目十行地讀完了信。
她終於明白了,為何陸柬之會在去年向朝廷上表,自求西陵太守一職。
西陵位於江北,地處江夏和江陵之間,並非要沖之地,只是一個普通的中等郡縣而已。當時他孝期一滿,馮衛便親自舉薦,想重用他。沒想到他卻自求去做西陵太守,叫滿朝之人迷糊不已。當時馮衛還勸了他一陣子,道以他的才名,去那裡做個太守,實在大材小用。陸柬之卻以自己早年遊歷經過西陵,喜愛那裡山水風光為由,請求朝廷批準。馮衛見他去意堅決,疑心他還沒有從當初被李穆打擊的陰影裡走出來,如今若同朝為官,未免尷尬,這才一心求個外放的閑職。雖然心中覺得可惜,但也很是理解。於是陸柬之便去了那裡做官,成了默默無聞的一個江北太守。
她之前的想法和馮衛大同小異,想他或許是這幾年因為經歷太多的波折,心灰意冷,這才掛個閑職,寄情山水而已。
直到這一刻,看了父親的信,她才明白了陸柬之去做這西陵太守的深意。想必也是父親當初對他的授意。除了可以養兵,更重要的是,西陵的位置,恰位於江北中段。無論是往建康,還是去李穆勢力所在的義成一帶,都很是便利。
她看著父親留給自己的信和虎符,想起他在離家那夜召自己去書房,父女最後見面的情景,如今也不知人在何方,眼睛一陣發酸。
她閉目,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等定下心神,立刻取出筆墨,寫了一封信,喚入樊成,吩咐了一番。
她命他即刻親自去往西陵,務必要將自己的信,當面送到陸柬之的手上,請他火速發兵來此,馳援義成。
樊成知事態緊急,半刻也不容耽誤,權衡之下,只能應命,只帶幾人同行,方便路上行事,將其餘人全部留給洛神,事情交代給副手楊繼,要他一定保護好洛神,隨即離去。
從這裡到西陵,倘若兼程趕路,快則四五日,慢的話,六七天內,他那一行人,應該就能抵達。
樊成走後,洛神讓楊繼選了幾個善於應變的手下,扮作巴東士兵模樣,叫幾人伺機靠近義成,想辦法給李協他們傳送援軍即將到來的訊息,以鼓舞軍心。
洛神知道,在救兵到來之前,她能做的,都已做了。接下來,她便是繼續留在這裡等著,也沒有任何用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