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玲瓏人影,在夜色的掩護之下,潛到一座因了戰亂而徹底荒廢的野村破廟之前,和守在暗處的隨衛以夜鳥啼鳴對過暗號,隨即入內。
破廟裡沒有燈火,黑漆漆的,只從一個坍塌掉的井口大小的屋頂破口裡,漏入了一道月光。藉著這道月光散出的光線,模模糊糊,可見屋角地上,坐了一人。
“阿兄,我見了他的面了。他連信都未看。道胡漢不兩立,拒了。”
慕容喆走到了那人面前,低聲將經過講了一遍,隱了自己假扮成他妻子的模樣,險些被他所傷的那段。
屋角那人對這個結果彷彿並不意外,沉默了片刻,淡淡地道:“我早料到了。他是不可能點頭的。”
“阿兄,叔父他……難道真是想和李穆日後劃地而治?”
慕容喆遲疑了下,問道。
那人低低地哼了一聲:“否則呢?你以為他當年雄心還剩幾何?逃回龍城,拿了蕭關,又複了大燕,他早心滿意足了。守著那幾個邊地城池,做著他的大燕皇帝,倘若不是迫於族人壓力,他連洛陽,恐怕也是無心。”
慕容喆咬了咬唇:“阿兄,你定要小心,千萬不要惹叔父疑心。已經有人在叔父那裡挑撥,要叔父提防於你。萬一……”
她沒有再說下去,眼睛裡露出一縷擔憂之色。
慕容氏從龍城發家起,祖輩歷代便可謂能人輩出,不乏英雄。但大多卻都死於非命,罕有壽終正寢者。
遠的不提,就她親眼所見,本家叔伯兄弟十來個人,如今也已是所剩無幾。
死去的,自然有亡於敵手的,但禍起蕭牆,為爭奪地盤權利,叔侄、兄弟,乃至父子之間自相殘殺,也是不少。
這彷彿已經成了慕容氏的一個詛咒,世世代代,無法擺脫。
男子沒有說話,慢慢地從地上站了起來,走到那片月光之下。
沈腰潘鬢,玉容如琢,月光照出了一張美男子的面孔,正是慕容喆的兄長慕容替。
他仰頭,目光穿過頭頂的瓦洞,望了半晌的月,低頭道:“你立刻帶人,潛去南朝一趟,替我辦件事。”
他附到慕容喆的耳畔,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慕容喆吃驚不已,失聲道:“阿兄,你竟真有這打算?怎麼可能?”
慕容替神色平靜:“你去瞧瞧,有機會,事成最好,不成,也無損失。倘若平日,我自然不敢有這等打算,但南朝正亂著,天師教到處叛亂,高嶠必定焦頭爛額。只要亂了,任何事都有可能。許泌那裡,我人雖走了,從前卻留有眼線,據我的訊息,他極有可能也會趁機起事。倘若這訊息確實,無異於火上澆油,你行事更是便利。”
慕容喆原本緊鎖著的眉頭漸漸平了下去,思索了下,笑了。
“阿兄說的是,渾水好摸魚。阿兄既有吩咐,我便去瞧瞧。但願許泌不要辜負這大好的局勢,水攪得越亂,我才越有機會。我準備下,盡快動身,阿兄你等著我的訊息。”
慕容喆的身影,再次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慕容替宛若泥雕木塑,在透入瓦洞的那片月光下又立了良久,慢慢地抬起自己的一條胳膊,舉到面前,盯著攤開的手掌,捏拳。
無數次了,任他不死心地如何發力,自那日後,這條胳膊所受的傷,雖已痊癒,但卻始終綿軟無力,連一把劍,也是握不穩了。
他猝然松開了因強行發力握拳而開始不停顫抖的手,手臂頹然垂落,無力地懸在腰際,閉目,長長地撥出了一口氣。
……
也是在這個漆黑的深夜,大江上游,荊州江陵,營房之畔,香壇設畢,香燭繚繞,上面擺了用來祭祀神明的五牲。
四周站滿了人,皆一身披掛,卻靜悄悄的,聽不到半點雜音,到處站滿了手舉火杖,一身盔甲計程車兵,氣氛肅穆無比。
火光映得此處亮如白晝,將壇前每一個人的面孔都照得須發纖悉,一目瞭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個站在神壇前的人的身上。
許氏家主,曾歷任侍郎、司徒、又被朝廷從荊州刺史改任為江州刺史的許泌,今夜,一改之前萎靡病態,雙目炯炯,精神抖擻。
他和眾人相對而立,目光從面前那幾十個軍府將領的臉上逐一掃過,沉聲說道:“朝廷無道,奸佞得勢,迫害忠良,以致天怨人怒,引發民亂。非但不思過整改,反而對我一再逼迫,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不過是為自保而已!我許泌今夜在此,和諸位歃血發誓,今後若得天助,富貴共享,如有違背,天誅地滅。諸位願叢我者,便我共飲此酒!”
他聲音鏗鏘,說完,從近旁一個副將手中接過匕首,劃破自己手指,往神案前的一隻酒缸裡滴入一滴血。隨後眾人紛紛效仿,逐一上前,各自破手滴血,最後分倒入碗,一齊將這血酒喝入腹中,完畢,再齊齊摔碗。
在幾十隻碗同時落地發出的砰砰摔裂聲中,許泌意氣風發,哈哈大笑,目光再次睃巡了一遍堂中之人。
眾人議論著不日發兵征討建康的大計,群情踴躍,無不激揚,獨有一人,顯得與眾格格不入。
他的視線,落到了立於一角的楊宣身上,定了片刻。
楊宣獨自站在那裡,神色凝重,一語不發。
許泌不動聲色,朝他走了過去,笑道:“楊將軍,所思為何?可與我說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