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恨洛神,他一直暗中戀慕的這女子。
他只是更恨李穆。不但將她從身邊奪走,還花言巧語矇蔽於她,叫她竟為瞭如此一個卑下之人,忘了她自己的出身,更是不記當年和自己的情誼,當著路人之面,叫他如此難堪。
一時之間,那些被他砍削得漫天紛飛的草葉和樹皮,彷彿都化為了他痛恨的那個人的影子。
他咬牙切齒,砍得愈發起勁,連手背手指被鋒利木屑劃破,鮮血四濺,也毫無痛感,只是不停地砍,砍得幾近瘋狂之時,突然,聽到身後有人說道:“陸公子,你這般砍殺,又有何用?便是砍盡了這一片荒林,非但不能傷敵分毫,倘若叫人知道,反惹來譏笑!”
陸煥之吃了一驚,猛地回頭,看見新安王蕭道承不知何時,竟如同鬼魅一般,無聲無息地站在自己身後,也不知已經站了多久,唇邊噙著笑意,兩道目光,投向自己。
陸家和蕭道承,一向無多往來。
他驀然停下,瞪著蕭道承,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猛地收劍,大步離去。
“陸公子,我知你所恨是為何人。不瞞你說,我和那人,亦是有些私怨。可惜,他有高嶠和帝後的寵信,又借奪取長安之功,勢力扶搖直上。你陸家便是攻下洛陽,回來後,樹大招風,不過更遭陛下猜忌而已。那人卻不同,藉著高嶠,大樹乘涼。日後,只怕你我,全都要被他踩在腳底,不得翻身。”
陸煥之停住腳步,片刻後,慢慢地轉頭,喘道:“你何意?”
蕭道承朝他走來。
“你兄長固然是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我卻一直認為,你也是不差。孤王不才,如今也算被陛下差用。別的本事沒有,必要之時,通個訊息,還是能做到的。你若瞧得上我,往後,咱們多些往來,也是無妨。”
“陸二公子,你意下如何?”
他朝盯著自己的陸煥之,露出笑臉。
……
是夜,為慶長安,皇帝於華林園大設禦宴。頭號功臣李穆自然在座,其餘文武大臣,亦紛紛陪列。歌舞昇平,君臣盡歡。次日,皇帝宿醉未醒,朝會臨時散了。高嶠率眾大臣去往臺城衙署做事。蕭道承借修繕後宮幾處殿宇,商議削減度支之由,求見皇後。
高雍容依舊在前次的太初宮見他。說完修繕宮殿之事,左右皆退。
“皇後,你猜,昨日叫我遇見了何事?”
不等高雍容答,蕭道承靠了些過去,壓低聲,說了一遍。
高雍容驚訝:“什麼?陸煥之手上有阿彌從前寄給陸柬之的琴譜?”
“不錯。還是她嫁了李穆之後親筆所書。”蕭道承面帶微微得色。
“昨日恰好叫我遇到陸煥之當街羞辱李穆,卻反被你阿妹數落之事。我見他心懷恨意,便尾隨跟了上去。本來只想瞧瞧,有無可利用之處,沒有想到,竟被我釣出了魚。陸煥之本忌憚他兄長,不敢貿然行事,被我三言兩語便給激怒了,答應叫人四處散發。”
他笑,“等著瞧吧,過幾日,滿建康的人,都將有幸,聽到李穆之妻譜給陸家長公子的琴曲。”
“一個是戰無不勝,剛奪西京,天下無人不知的驃騎大將軍,一個是正攻伐東都,風流倜儻計程車族公子。你說,這是不是有趣至極?”
高雍容的臉色很是難看:“你給我立刻出宮,去告訴陸煥之,不許他如此行事!”
新安王愣住,盯了高雍容一眼,驚訝地道:“你怎的了?莫不是因她是你阿妹,你便不忍動手了?”
高雍容不語。
蕭道承笑了。“你是個聰明人,我為何如此安排,難道你不知道?”
“皇權不興,我蕭室南渡以來,受制門閥,形同傀儡,這種苦楚,難道你也想永世不得擺脫?陛下登基,第一要務,當是鏟除門閥,叫他們從今往後,再無力幹涉朝政!只有重用自己人,那些靠著陛下提拔上位的,才能對陛下,對皇後,死心塌地,感恩戴德!”
“皇後你想先借高家打壓許陸。許泌陸光,卻也不是坐以待斃之輩,如今聯軍北伐,勢頭正猛,萬一攻下洛陽,陛下未必能夠遷回東都掌控故土,但門閥之勢,卻必定再起,到時候,誰還能替你壓制?如此天賜良機,不但能叫陸家和高嶠、李穆彼此加深仇恨,更能借機打壓李穆。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你真的不願?”
“你必也知道,李穆人還沒回建康,滿大街的民眾,便對他交口稱贊。今日,我更是親耳聽到人傳他是上天所派,武曲星轉世,要救我大虞於水火。民望至此,皇後就絲毫不感驚悚?”
“皇後姐妹情深,就當臣沒說。臣遵旨,這就去叫陸煥之收手!”
他沖高雍容下拜,行了個告退之禮。
“站住!”
他行了幾步,聽到身後傳來高雍容的聲音,停住腳步,回頭。
“皇後若允許,臣便照原計劃行事了。”
高雍容慢慢走到一尊人高的鶴形燭臺之前,盯著上頭那盞白日也燃點著的兒臂粗的巨燭,半晌,抬起一隻手,手心壓蓋而下,覆著,滅了燭火。
“事情做得幹淨點。”
她捏著被燭火和燭油灼痛的手,慢慢地轉身,盯著蕭道承,淡淡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