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安靜極了,能聽到李穆發出的平穩而均勻的呼吸之聲。
他真的睡著了。
洛神繃得像根拉緊的弓弦的身子,也隨之鬆弛了下來。
但是她卻再也睡不著了。
十六年來,第一個夜晚,和一個名為她的“新婚丈夫”,實則恨得牙根癢的陌生男人共處一室,叫她如何還能睡得著覺?
何況……
身體一鬆弛,肚子就越發感到空了。
她一動不動地趴在枕上,裝作也睡了過去,其實已經瞄了好幾眼擺在屋子正中的食案。
新婚之夜,夫婦行同牢、合巹之禮,這是源自上古的一項必不可少的婚姻禮儀。
這裡自然也準備了。
所謂“同牢”,原本是說新婚夫婦共食一乳彘;
合巹,即二人分瓠為兩瓢,各執其一而飲酒,取合二為一,永結同心之意。
到了如今,踵事增華,新婚之夜,用以行同牢合巹禮的食物和器具,也有所改變了,美食畢設、以杯替瓠。
洛神感到饑腸轆轆,卻只能忍著。
在又一次偷看李穆,確定他在那張榻上睡過去無疑後,洛神忽然想開了。
肚子餓了,自己去吃就是。他算什麼?何必管他睡著還是醒著!
洛神這樣一想,底氣立刻足了,於是坐了起來,理了理自己睡得有些散亂了的頭發,從床上爬下去,趿著鞋,來到那張食案之前,背對著身後的李穆,跪坐了下去。
食案上擺了好幾樣食物。除了彘肉,還有蒸餅、湯羹。
但肉冷了,上頭泛出白膩膩的一層凍油。羹也涼了。
只有蒸餅,看起來還能入口。
她從前在家中,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但此刻,肚子實在是餓得厲害,大半夜的,又不想驚動阿菊,便輕挽衣袖,取了餅,撕下一小塊放進嘴裡,慢慢地咀嚼。
這蒸餅是開了花的發酵),倘若趁熱吃,想必松軟可口,但這會兒冷了,也就硬了。
洛神吃了幾口,感到難以下嚥,可是不吃,肚子又餓。正努力咀嚼著,無意間抬眼,視線落到一旁的酒壺和壺畔擺著的一雙合巹杯上,定定地瞧了片刻,忽然悲從中來,鼻子一酸,眼眶便紅了。
“我既媚君姿,君亦悅我顏。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
世間女子,不論貧富貴賤,哪個不曾幻想嫁一個兩心相知的如意郎君?
就在幾個月前,她還一直以為,自己將來的夫君會是陸家大兄。
當時又怎會想到,她的新婚之夜,竟是如此渡過?
一個人悽悽慘慘,啃著又冷又硬的蒸餅充饑。
她想逼回淚意,一低頭,眼淚卻撲簌簌地從眼眶裡滾落,沿著面龐滲進嘴角,和著有些難以下嚥的蒸餅,嘴裡多了一絲濕鹹的味道。
喉嚨更是委屈得發堵,幾乎就要噎住了。
越想,越是傷心。
身畔忽然伸來一隻手。
李穆不知何時來了,替她倒了杯茶水,遞了過來。
洛神急忙偏過臉,飛快地拭去臉上的淚痕,費力地將含在嘴裡的東西吞嚥了下去,裝作沒有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