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個從夢魘中醒來的深夜,當再也無法睡去之時,唯一在耳畔陪伴她著的,便是那夜夜的江潮之聲,夜複一夜,年年月月。
然而今夜,這江潮聲,聽起來卻也猶如羯騎南下發出的地動般的鼙鼓之聲。
高洛神彷彿聽到了遠處來不及逃走的道姑們的驚恐哭喊聲和羯兵的狂笑嘶吼之聲。
什麼都結束了。
南朝風流,家族榮光,以及,和她有關的一切,都將要在今夜終結。
身後的羯兵越來越近,聲音隨風傳來,已是清晰可辨。
高洛神沒有回頭。
江水卷湧著她漸漸漂浮而起的裙裾,猶如散開的一朵花兒,瘦弱如竹的身子,被波流推著,在江風中晃動。
她抬眸,注視著正向自己迎面湧來的那片江潮,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向著江心跋涉而去。
從高洛神有記憶開始,父親就時常帶她來到江畔的石頭城裡。
巍巍青山之間,矗立著高聳的城牆。石頭城位於皇城西,長江畔,這裡常年重兵駐守,用以拱衛都城。
父親總是牽著她的小手,遙望著一江之隔的北方,久久注目。
北伐收複失地,光複漢家故國,是父親這一生最大的夙願。
據說,母親在生她的前夕,父親曾夢回東都洛陽。夢中,他以幻為真,徜徉在洛河兩岸,縱情放歌,於狂喜中醒來,不過是倍加惆悵。
洛神曾猜想,父親為她如此取名,這其中,未嘗不是沒有弔古懷今,思深寄遠之意。
只是父親大概不會想到,她此生最後時刻,如此隨水而逝。
便如其名。冥冥之中,這或許未嘗不是一種讖命。
夜半的江潮,如同一條巨龍,在月光之下,發出攝人魂魄的怒吼之聲。
它咆哮著,向她越逼越近,越逼越近,宛如就要將她吞噬。
她卻沒有絲毫的恐懼。
這一生,太多她所愛的人,已經早於她離去了。
興平十五年,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她第一次知道了死別的滋味。那一年,和她情同親姐弟的十五歲的堂弟高桓,在平定宗室臨川王叛亂的戰事中,不幸遇難。
接著,太康二年,在她十八歲的那年,她失去了新婚不久的丈夫陸柬之。
太康三年,新寡的她尚沉浸在痛失愛人的悲傷裡時,上天又無情地奪去了她的父親和母親。那一年,三吳之地生亂,亂兵圍城,母親被困,父親為救母親,二人雙雙罹難。
而在十數年後的今日,就在不久之前,最後支撐著大虞江山和高氏門戶的她的叔父、從兄,也相繼戰死在了直面南下羯軍的江北襄陽城中。
高洛神的眼前,浮光掠影般地閃過了這許多的畫面。
末了,她的腦海裡,忽然又映出了另一張面孔。
那是一張男子的面孔,血汙染滿了他英武的面容。
新鮮的血,卻還不停地從他的眼眶裡繼續滴落。
一滴一滴,濺在她的面額之上,濺花了她那張嬌美如花的面龐。
那一刻,她被他撲倒在了地上。兩人的臉,距離近得能感知到對方的呼吸。
他的雙眸便如此滴著血,死死地盯著她,眸光裡充滿了無比的憤怒和深深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