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衙門,蒲先生與我兩人一人跨上一匹馬,悠然在廣平縣內四處打轉。看著大小高低各不相同的房屋,聽著街上孩童相互嬉戲打鬧的笑語,又走過各家綠油油的田地,真是好一番百姓安居樂業的情景!賞玩片刻,蒲先生忽然與我說道:“飛,此事,我心中已有把握。”
我見蒲先生語出驚人,連忙抱拳道:“願聞其詳!”
蒲先生笑著拉過馬頭,往南邊的村頭去。途中,蒲先生見四下沒有旁人,便湊上來與我說道:“飛,你還記得我曾懷疑,紅玉誘使馮舉人迎娶衛氏,其中另有蹊蹺?以及衛氏落入宋狗賊之手後,竟不惜以命相搏。雖反遭宋狗賊所害,但衛氏謀劃刺殺之事,恐怕屬實。”
我聽了大驚:依著蒲先生的語氣,衛氏似乎成了被精心安插在宋狗賊身旁,伺機刺殺宋狗賊的間諜?然而,蒲先生並不等我作答,便指指眼前的酒家:“飛,待我與張掌櫃問些事情。”
說完,我與蒲先生二人便拍馬上前,隨即拴了馬,步入酒館。見了張掌櫃,蒲先生與他抱拳道:“張掌櫃,特地前來詢問,四年前遭滅門的宋家,可有在廣平本地僱用家僕?”
張掌櫃連連點頭,道:“曾有,曾有!這宋姓的惡霸,約莫八九年前忽然搬來廣平,當即出了大價錢攬去幾家本地人進府做工。這宋土豪,平日裡飛揚跋扈,目中無人,更縱容惡僕為非作歹。李如松縣令也奈何不了他。直到四年前有義士將惡棍全家幾人悉數剿滅,廣平才重獲安寧。”
蒲先生忙問:“既然如此,張掌櫃可知道廣平的哪戶人家曾在宋家當過差?”
張掌櫃抬手指了指在一旁角落,獨自吃菜喝酒的中年男子,與蒲先生送了個眼色。
蒲先生會了張掌櫃之意,輕聲道謝,抽身往角落的酒桌走去。
跟蒲先生身後,我尋思既然有了潑皮楊興的前車之鑒,這番更要與那角落裡孤僻之人打交道,也必定要留心不測。我不由握緊了拳頭。
坐在角落那桌的男子聽到動靜,抬頭便看見我和蒲先生兩人朝他走去。見蒲先生與他一抱拳,便放下了手中筷子拱手回禮,隨即抬手示意我與蒲先生兩人落座。
“二位先生,找我有何事相談?請講。”男子客氣地問道。我看著他質樸的模樣,言談舉止間更沒有一點地痞潑皮的影子,不禁有些驚訝:他當真曾為宋狗賊家做過僕人麼?
蒲先生早開口道:“在下蒲松齡。如今受了廣平衙門的差遣,特此來與先生詢問,當年在宋家當差的經歷。”
男子聽了,苦笑著連連搖頭,又嘆口氣,方才答道:“承蒙先生厚愛,在下李玦。先生如想從我口中聽到宋府的情形,請盡管開口問。”
見他面露無奈神色,我忙問:“在下嚴飛,請問方才李玦先生連聲嘆氣是為何故?”
男子鬱悶答道:“看來二位先生並非廣平本地人,所以不知這緣故。正如蒲松齡先生所言,我的確曾在宋家手下當差。這宋當家,平日裡蠻橫鄉裡,向來惡評纏身,為人非議。至於與他九年前一同搬來的心腹,也行為不端,被鄉人厭惡。我當初見他家以重金招標,所以才應了徵,與妻子兩人進他家當差。四年前宋當家遇害身亡,許多家僕偷搶了剩下的財産,便一鬨而散。我雖重獲自由身,但鄉裡卻因我曾為惡棍家僕,很是排斥,不與我往來。因此,二位先生特地來拜訪,更肯聽我道出心中苦澀,著實讓小人受寵若驚。”
聽到這些,我頓時對李玦先生生出幾分同情。這鄉裡將對宋平雲狗賊的不滿,遷怒於為人老實的李玦先生,害他遭瞭如此不白之冤吧!
蒲先生問:“李玦先生,既然在宋府當差多年,可曾曉得宋當家的本名?”
李玦先生恍然大悟道:“我早料到宋當家一定有些來歷,今天卻果然有二位大人追查他的身份!實話說,當年無論在家在外,宋當家都以‘當家’自稱,無人提及他的名諱。只有一次,我無意間聽奶奶姜氏管當家叫‘平雲’,不知這‘宋平雲’,是不是二位大人前來尋找之人?”
聽此言,我和蒲先生不約而同與對方使了眼色。
李玦先生道:“看來是正中二位大人下懷?”
蒲先生答道:“正是。宋平雲本是朝廷追捕至今的通緝要犯。沒料到竟早已喪命於此。”
李玦先生嘆道:“這宋平雲惡貫滿盈,他遭遇滅門,實在是罪有應得。只是怕苦了二位大人無法交差。這宋當家死後,家僕間為爭奪遺下的財物竟大打出手,晾著他的屍首停在棺內遲遲不下葬。後來幾具屍首傳出惡臭,有些膽大包天的痞子下僕,竟然一怒之下將宋當家一家四口的棺槨紛紛抬進南山,將屍首統統撇進山中餵狗。故此,只恐二位大人前來尋找之宋平雲,已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聽宋狗賊一家下場竟如此慘絕,我心中不免驚詫,又忽然想到大嚷要鞭屍的王禦使,只怕他要計劃落空了!
蒲先生聽了,恭敬地拱拱手,請李玦先生將宋平雲一家的滅門案從頭到尾再講一遍。
果不其然,李玦先生當夜的見聞,與楊興並無二致。只是他雖見了身穿馮舉人衣裝,翻牆而走的刺客,卻並不相信那是馮舉人本人。他說道:“若馮舉人有這般武藝,又怎會遭到本家那些地痞無賴搶妻害父?還不早早出手反抗?”
蒲先生順水推舟問道:“說起馮舉人的亡妻,先生可曾在宋府內見過?”
李玦先生頓時羞愧不堪,答道:“我知道她是被惡僕搶來的民女,但無力相救,也不敢反對,實在是窩囊!入府第二天,沒想到她竟假裝與當家親暱,卻突然掏出了剪子,直戳當家心窩,卻被當家抓住手腕動彈不得,更被打落了剪子活活掐死。唉!事後當家竟命人將屍首偽裝成投繯自盡的模樣,卻真騙過了李縣令,可憐啊!我曾想偷偷報官,但想來遭奪妻的馮舉人,都沒能要宋平雲吃官司。我一個下人能做得了什麼?一旦被當家得知,我豈不得被他差那些惡僕活活打死?”
“說起惡僕,我聽人說宋家曾請武藝高強的槍棒教頭做保鏢?此人豈不更會仗勢欺人,橫行鄉裡?”蒲先生順勢問。
李玦先生連忙答道:“雷教頭的確是當家僱來的保鏢不假。在當家遇刺當晚,不幸也死在了刺客手上。但蒲松齡先生方才所說的後半句卻實在謬之千裡,在與他相處不到三個月的光景,我真心敬他是條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不與二位大人隱瞞,本家家僕的成色,與外人印象中無一例外的作惡多端不同,我們彼此間拉幫結夥,不同派別間有天差地別的行事風格。我與另外幾位,是宋當家在廣平徵召的僕從,自稱廣平幫。因我們懂得當地的情景,便主要做些跑腿工作。雖然宋家勢大欺人,但我們卻一向與人為善,不敢造次。另一批,是宋家在北京招攬的地痞無賴。雖不全是北京人,仍自稱北京派。這夥人名義上負責家中雜務,卻終日遊手好閑,只知溜須拍馬。他們對廣平人傲慢無禮,以皇城上民自居,更仗著宋家勢大,囂張得很。再有一夥,是宋平雲原有的四名貼身侍衛,自稱四大金剛,都是身強力壯的羌人。這四人早年間便追隨宋當家,向來兇惡好鬥,稍有不快便要大打出手。雖然常惹出事端,卻最受宋當家器重。即使北京派的人,都不敢輕易得罪他們四人。五年前左右,馮舉人與別人許給當家的小妾私奔。宋當家本打算出錢贖回,卻被他父親馮驁破口大罵。宋當家怒不可遏,派出四大金剛中的兩位,帶領其他一些北京派的人上門索要,卻鬧出了人命!正是因四大金剛和北京派的人,平日裡敗壞了宋家的風評,才害得我們老實過日子的廣平幫要與他們一同遭遇冷眼。
“至於雷教頭,他是四年前宋當家出千金招來的保鏢。雷教頭本名雷虯,自進家門起,便與四大金剛、北京派不和,反倒與一貫弱勢的我等廣平幫相處愉快。他平日裡雖然經常與我們胡侃不停,很是張揚,但卻是個遵紀守法之人。在外更從不惹來事端,很讓當家省心。更因他身懷蓋世武功,自從伊始便深受宋當家器重。”
“身懷蓋世武藝,卻怎麼被刺客取了性命?”蒲先生插話道,“莫非是四大金剛從中作梗?”
“並不,”李玦先生果然被蒲先生的誘餌釣出了話,“在宋當家遭到滅門的前幾天,酒席間雷教頭與宋當家並席飲酒,雷教頭竟當著四大金剛的面,說府內的護衛只需他一人,不需要四個酒囊飯袋。與他一向有怨仇的四大金剛聽了瞬間爆發,頓時在酒席上砸桌摔碗,叫罵起來,惹得宋當家面色難看至極。他沉著臉,命四大金剛若是不服雷教頭,便輪番與雷教頭過招。哪想到雷教頭哈哈大笑,用筷子指著四大金剛,點著他們說一齊上來也不是對手。
“素來飛揚跋扈的四大金剛,怎受得了連番的侮辱挑釁?他們不等宋當家應允,當即一擁而上,掄著拳頭叫嚷殺了雷教頭。雷教頭哈哈大笑,一手握著一根筷子迎戰,他不慌不忙躲過他們的拳腳。趁機用筷子點瞎了兩人的雙目,將兩個最兇狠的惡霸打成了瞎眼的殘廢。隨後他又將一人的雙臂雙腿統統拗斷,再對著剩下一人腹部一連幾記重拳打昏過去。一頓飯的工夫,四大金剛三個成了殘廢,一個被揍得倒地不起。宋當家見毀了酒席,砸了傢俱,暴怒不已。他對四大金剛大罵一頓,竟落井下石,將原本深得寵信的四人統統趕出家門。”自豪地講罷,李玦先生卻忽然嘆口氣,道,“只是沒想到為廣平多少百姓報仇雪恨、鏟除四霸的雷教頭,竟然沒過兩天被捲入了刺客事件,被殺死了!只可惜了身懷絕技,曾鎮守邊疆令羌人聞風喪膽的英雄!我們廣平幫平日受了他許多庇護,無以報答,只能將他埋在亂葬崗尋個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