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媞叫起,萬寶依舊固執的跪著。
“奴婢罪孽深重,娘娘賜奴婢一死吧!”說到此處應當聲淚俱下,萬寶乖覺,僅憑嗚嗚哽咽,就能讓人感同身受,體會到他的惶恐難安,追悔莫及。
混跡皇宮,懂得做戲比懂得做事更加緊要。柳媞亦是個中好手,哪能辨別不出萬寶幾分真,幾分假。但她以為,萬寶願意這般盡心討好,稱得上是做足本分,胸中那口悶氣逐步消退,語調緩和,說道:“罷了、罷了。留你一條賤命,將功贖罪吧。”
萬寶懂得適可而止,趕緊咚咚叩頭,“奴婢謝貴妃娘娘恩典。”
待他額頭叩出紅印,萬寶雙臂撐地站起身,趨步去捧龍鳳描金攢盒,再趨步來到柳媞身畔,開啟盒蓋,諂媚笑說:“娘娘,吃顆糖吧。”
柳媞輕舒口氣,嗔怪一聲,“你啊……”美眸掃在萬寶刻意討好的那張臉上,又道:“若說狡詐,你遠不及田貞兩父子呢。”
“娘娘所言甚是,奴婢吃虧就吃虧在本性純良,是,奴婢就是吃虧在本性純良,仁愛和氣。總是平白無故受人欺負。”萬寶委委屈屈把攢盒向柳媞面前遞了遞,“奴婢這溫馴的性子,都是隨了娘娘呢。”
柳媞眸光驟然一空,惘然若失,太息道:“所以呀,咱們更得愛惜自己個兒。”說著,信手拈起一顆花花糖,就手指了指光明殿方向,“萬寶,終有一天,我要在那裡接受群臣朝賀,到那時節,你就用心為我捧著攢盒。”
柳媞言罷,心滿意足的把花花糖送入口中,甘甜滋味入心入肺,美得她饜足的眯了眯眼,好像明朝就能如她所願。
萬寶心尖兒突突直跳。暗道:這都什麼時候了,貴妃娘娘還在那兒做她的春秋大夢?她,該不會瘋魔了吧?
柳媞不理會默默無言的萬寶,兀自含混不清的繼續說:“她死了,世間再無阻擋我的人了。萬寶,我說的對吧?”口齒不清的低聲呢喃,好似涓涓夢囈,自柳媞那朵乾枯的櫻桃小口中流瀉而出。
萬寶沒有多加思索,恭恭敬敬道一聲:“是,娘娘所言甚是。”
此時此刻,不論柳媞說些什麼,萬寶都不敢,也不會加以駁斥。
柳媞得到她想要的答案,愜意的彎起唇角,淺淺笑道:“你且看著吧,三郎不會要了有根性命就是。”
她面上笑著,心裡陣陣發慌。柳媞瞭解皇帝陛下,恰如皇帝陛下了解她一般。皇帝陛下不殺有根,不為別個,僅僅是想看到柳媞驚悸張皇罷了。待他飽覽已畢,就是柳氏危難真正臨頭之時。
萬寶將信將疑的抬起眼皮,想要觀瞧柳媞神情,然而,目光行至半途,就打道回府,收將歸來,他不無憂心的說道:“娘娘,陛下不殺有根,難道是想、想為難咱們長春宮?”
萬寶願意要說威脅,話到嘴邊由“威脅”改成“為難”。認真論起來,皇帝陛下已經“為難”長春宮太多了。柳媞生辰在即,到在而今太常寺或是禮部都無聲無息,彷彿沒這回事似得。
皇帝陛下口口聲聲說什麼,柳媞生辰想要何物都與他說,還不就是做做姿態?倘使不是皇帝陛下授意,太常寺與禮部豈敢如此慢待?
萬寶眼珠兒向上翻了翻,恍惚中,似乎見到皇帝陛下手中陌刀此刻就懸在他頭頂,隨時都能把他劈開兩半。萬寶不由得汗毛倒豎,身上陣陣發冷。
“萬寶,你怕了?”柳媞口中花花糖還沒吃完,迫不及待的又從攢盒裡拈起一顆放入口中。香甜加倍,才能熨平柳媞心湖微瀾。
怕?他早就怕了。可是,就算他驚恐到肝膽俱裂的地步,都不能在柳媞面前顯露出分毫。
“天大的事都有娘娘為奴婢做主,奴婢哪裡會怕?”話音未落,萬寶便咧開嘴角,愉悅暢快的笑著。可他做出的神情生硬死板,倒是更像抽噎垂淚的受氣小媳婦。
柳媞睨他一眼,面色不豫,“你明明就是害怕,為何欺我瞞我?你當我是無知婦孺,三言兩語就能唬弄?”
聞聽此言,萬寶膝頭痠軟,險些跪倒在地,身形晃了幾晃,勉強站穩,一疊聲道:“奴婢惶恐,奴婢惶恐。奴婢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欺哄貴妃娘娘!”他一邊說著,一邊思量到底該不該跪下,懇求柳媞原諒。膝頭向下墜了墜,終究還是又再站直,緊緊抱著攢盒,像是抱著救命聖物。
柳媞“嘁”一聲,“萬寶,你真要害怕就說害怕,休要與我假裝!”
萬寶聽明白柳媞話中意味,誠惶誠恐的說:“娘娘,奴婢的確害怕。”偷眼觀瞧柳媞神情,見她色容不變,萬寶心下稍安,繼續言道:“奴婢害怕陛下不再憐惜娘娘……”
於後宮妃嬪而言,皇帝陛下的寵愛,既是屹立不倒的法寶,也是一夕傾覆的魔障。
可說是雙刃劍,利弊參半。
不管萬寶為他自己還是為了柳媞,多少都有些真心實意夾雜其中。柳媞聞言,眉目中隱隱浮現出一縷不易察覺的哀傷。她侍奉皇帝陛下多年,不談恩義,尚有情分。曾幾何時,她也眷戀皇帝陛下懷抱溫柔,繾綣纏綿。
柳媞唇角微彎,自嘲一笑:“萬寶,你隨我沉浮宮中許久,理當懂得帝寵盛隆不及大權在握。我這一生都在奮力兌現看似無法兌現的千秋大業。身為故太子側妃的我,能從故太子府一路來到皇帝后宮,居於貴妃之位,你以為,單單憑藉皇帝憐惜,我就能走到今天嗎?”
柳媞一下一下嚼碎口中花花糖,似是嚼碎她前半生所受摧辱,並著香甜滋味一起吞進肚裡。如此這般,便渾然不覺生而為人的無奈與艱苦。
“萬寶,旁人不知,你卻是知曉的清清楚楚。我為了獲得三郎微末憐惜,所思所想所作所為,無不勠力籌算。我走過的路有多長,付出的辛勞就有幾何。現而今,我身為貴妃娘娘,屈居於帝后之下。我離那把高高在上的龍椅只剩一步之遙。千鈞一髮之際,我們的皇帝陛下竟向柳氏發難。你說,這叫我如何能夠甘心承受?”
要怎麼勸,如何勸,才能讓柳媞稱心如意?萬寶嘴巴張張合合,囁嚅數次,想要出言勸慰。可他終歸沒能發出半點聲息。
柳媞緊抿嘴唇,塗著殷紅蔻丹的手指扶了扶髮間累絲嵌南珠玉兔銜芝金簪,唇齒輕啟,喃喃自語:“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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