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煙舔舐著血月的邊緣,將破碎的雲絮染成鐵鏽色。
一發子彈落在左前方十米處,濺起的火星瞬間引燃了夜色,讓傷口中滲透出來的血跡更顯刺眼。米契弓身衝刺,軍靴碾過焦黑的彈坑,炸開的藍焰將他的影子撕成碎片。一名敵人將槍口鎖定了他,男孩卻不管不顧地猛撲向一堵半塌的矮牆,子彈追著他的腳後跟釘入地面,發出貓爪劃拉玻璃似的尖銳鳴響。這時另一發子彈從相反的方向射出,在空氣中激盪起梭狀的氣流後,毫不留情地貫穿了那傢伙的腦殼,對方連掙扎都沒有,悶哼一聲便倒在了地上。
米契相信卡多拉的槍法,來自身後的掩護是他永遠都能衝在最前方的保障,他跨過矮牆,手中幾乎被鮮血浸透的魔導劍在內部魔導爐的能量推動下,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沿著敵人裝甲間的縫隙斬落,那可憐的傢伙頓時如同一根被砍斷的木樁,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這柄從西大陸的工廠中被生產出來的魔導劍,今夜卻不知道奪走了多少西陸人的性命。但或許兵器並沒有感情,也沒有所謂的歸屬感,被握在誰的手中,就為誰而戰,這是它的宿命,也是死物永遠無法企及生命的根由。
藉著矮牆的掩護,米契繼續向前突圍,他的目標是敵人的指揮官。在一番慘烈的廝殺之後,雙方几乎都彈盡糧絕,只差最後一根稻草便可徹底壓死對方。對米契來說,這根稻草就是敵方指揮官的性命,只要幹掉那傢伙,剩下的敵人就會徹底喪失戰鬥的勇氣,逃跑或是屈服。
但不知道是他的意圖太過明顯,還是敵方指揮官太過珍惜自己的性命,他始終將自己藏在了由木桶、沙袋與各種廢棄設施搭建而成的臨時戰壕中,連露頭都不敢。通往戰壕的唯一通道是一段十幾米的走廊,兩面都被厚重的石壁包圍,地形狹窄得令人絕望。
此時此刻,友軍與敵軍正在倉庫、樓道乃至簡陋的小廚房中廝殺,而米契卻對著眼前這段短小的走廊一籌莫展,放在平時,他只需要兩三秒的時間就能在這條走廊裡跑上一個來回,可戰爭拉長了人們對時間的感官尺度,以至於那些過去覺得短暫的事物如今都漫長起來,竟給人一種不可逾越的錯覺。
耳畔傳來的每一聲怒吼與哀嚎都像鼓點,催促米契繼續向前,不斷向前,直到勝利或死亡的盡頭。身為領袖的他,步伐應當無比堅定,就像一直堅定自己會為同伴取得勝利、為敵人帶去死亡那樣。可當熟悉的慘叫聲響起時,他的腦海中依然產生了一瞬間的空白。
“艾克!”
有人悲切地呼喊著犧牲者的名字。
米契的心臟彷彿被人揪了一下,窒息得喘不過氣來。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張溫和地笑著的臉龐,那個名為艾克的男孩比自己還大兩歲,是少年軍中年紀最大的幾名成員之一,因此一直以兄長的身份保護著大家。他曾經教米契如何使用魔導劍,幫助莫亞融入團隊,還會在天氣好的時候唱故鄉的歌謠給大家聽——儘管永夜林地的天氣永遠是陰天,但他內心的天氣卻讓人感到無比晴朗。
這位寬厚的、溫和的、受到大家信任的兄長,只有在談及西陸侵略者的時候,才會露出不加掩飾的憎恨的表情,甚至直言要殺死每一個西陸人,為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報仇。這其實是一種扭曲的仇恨,可米契從沒有發覺,因為在少年軍中與他擁有同樣經歷與同樣想法的人太多了,當仇恨不再是異類的時候,願意冷靜思考的人才變成了異類。
直到後來,他們遇見了林格牧師,遇見了梅蒂恩與莉薇婭修女,遇到了許許多多對他們好的西陸人,還在天心教堂感受到了久違的快樂,艾克的想法才有了一絲轉變,從此再也沒有說過那些激進的話。但此次突襲礦石鎮的計劃,他依然是態度最堅定的人,在訓練的時候,米契就不止一次看到他獨自坐在樹下,眺望遠方的景象出神,嘴裡不知道唸叨著什麼。有一次米契假裝路過,刻意偷聽,才聽到了那些深埋於心的隻言片語:復仇……以及對不起。
復仇是理所當然的,可米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道歉,又是在向誰道歉。隨著那個人的倒下,它也將成為一個永遠的謎團吧。當子彈貫穿心臟的那一刻,艾克會感到遺憾嗎,還是如釋重負呢?他的腦海中是否會浮現出那些想要道歉的人的面孔,可是他已經很努力了,沒有必要道歉的。
誰都沒有必要道歉,即便他們今日將死在這裡。
戰場上忽然安靜了一瞬,陡然死寂下來的氛圍讓所有人都感到不適。米契將腦袋靠在矮牆上,避開了敵人下意識射出的最後一發子彈,但他沒有還手,也沒有追擊,而是想到:好像少了什麼。
戰場上忽然少了什麼,那本應存在的東西消失了,就像樂曲中被人突兀地截下了一段,餘下沙沙的噪音,讓大家都感到不適應了。
男孩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消失的是機槍吞吐火舌的聲音。
小主,這個章節後面還有哦,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面更精彩!
那一連串噠噠噠的聲響,每隔二十秒便在堡壘的最頂層響起,那是機槍手更換彈鏈的間隔,猶如死神的呼喚,籠罩在每個人的頭頂。可它忽然間消失了,在誰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並且,已經有好長的時間沒有響起了。
樓頂一片寂靜,安靜得就像沒有人存在。
難道說……
米契的心臟劇烈跳動了一下,他說不清此刻的心情究竟是激動還是恐懼,那聲鼓舞人心的吶喊本應從他的口中說出,心口卻像是壓著一塊大石頭,哽得他喘不過氣。最終,還是另一名少年軍先反應過來,高興地喊了一聲:“莫亞幹掉了樓頂的魔導機槍!”
“他們成功了!!!”
猶如一道閃電劃破了黑夜,戰場上重新沸騰起來,交火與廝殺的聲音都與剛才無二,彷彿那短暫得不足以思念滯留的瞬息安靜從未發生過。唯一不同的是攻守易勢了,少年軍們的臉上寫滿了激動與昂揚,在同伴帶來的鼓舞之下乘勝追擊;而堡壘的守軍則被絕望和不甘所籠罩,他們尚沒有失去戰鬥能力,卻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堅守不再有任何意義了,失去士氣的第一步,同時也是潰敗的第一步。
敵人的絕望,便是自己的希望,那麼此刻,自己應該感到高興嗎?可米契沒有那麼覺得,他甚至更加難過了,心頭堵得慌,彷彿自己正在失去什麼東西……或者說,失去更多東西。
他深吸了一大口氣,猛地翻身,越過矮牆,硬頂著敵人的火力衝過了十幾米長的走廊,然後一眼就看到了躲在戰壕最裡頭,正滿臉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敵方指揮官,還有其他丟下槍支、抽出武器,準備與他短兵相接的敵人。
他沒有害怕,因為知道這場戰鬥將會在這裡結束。
“跟我衝!”
……
當米契衝上樓頂時,莫亞正倚著潮溼的沙袋牆,破損的軍裝下滲出暗紅色的冰晶——那是西陸軍的子彈造成的傷口,狂暴的魔力正在他血管裡爬行,將每一滴血都凍成鋒利的刀片。他的呼吸像漏氣的風箱,每一聲喘息都夾雜著喉嚨撕裂的空響。
周圍全是屍體,有西陸軍的,也有跟隨米契一起強攻樓頂的少年軍,不遠處,兩臺已報廢的魔導機槍孤零零地躺在一灘血水中,渾不知道自己便是今晚這場戰鬥的罪魁禍首。畢竟,武器是沒有情感的。
米契衝過去,想要解開莫亞的衣服檢視傷口,卻發現對方的軍裝早就被血液黏在了面板上,而面板表面則泛出了大理石般的青灰色,不知道是魔力所致,還是被這深夜的寒冷所凍結。這時其他人也陸續趕到,目睹男孩的狀況後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沉默著不知該如何應對。有個女孩走上來,眼中噙著淚光,徒勞地用繃帶裹住莫亞逐漸僵硬的膝蓋,繃帶很快被染成淡紫色,像一叢枯萎的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