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丘之鷹用平穩的語氣解釋道:“如果伊恩的目標只是反抗帝國的腐朽統治、建立一個純潔的新秩序,那麼他是極有可能成功的。因為當時的帝國已經病入膏肓,宛如即將枯萎的巨樹,根本無法抗拒群蟻啃噬自己的樹根。亞述起義軍是蟻群中最為壯大的一隻,但在它之後湧現出來的洪流,才是真正足以推翻這棵巨樹的力量。可是,誰又能預料到,這股抗爭的洪流最終湧向黑暗,才發現自己竟要面對的是一片森林呢?就像永夜林地一樣,深不見底的黑森林。”
他抬起頭,目光眺向遠方,層層疊疊的漆黑樹冠之下,埋藏著無數腐爛的屍體、無處可歸的遊魂、以及波詭雲譎的秘密。
林格從這段話中窺見了一絲端倪:“你的意思是,有外部勢力插手了這場戰爭?”
“你說錯了,林格先生。”卡森·博格面色平靜地搖了搖頭:“那不是一個勢力、一個國家或是一個宗教,而是一種象徵性的力量,一股無法抵禦的風暴,來自於這片大陸上最根深蒂固的事物。”
他回頭,對年輕人說道:“在最危急的時刻,雅拉斯帝國得到了包括靈祈禱會在內、東大陸幾乎所有宗教勢力的支援。他們與帝國軍隊站在同一陣線上,強勢而無情地鎮壓著所有反抗的民眾,無論他們是否有合理的訴求,也無論自己所信奉的教義中,是否有憐憫弱者與引導信者的一條。他們的態度是如此堅決,近乎殘忍,以至於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唯獨向起義軍的領袖伊恩提出了一個條件。如果是你的話,林格先生,如果是你,應該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條件吧?“
林格確實知道。
甚至不需要思考,答案只是擺在眼前,等待他將其說出口:“……背棄自己的信仰、與創世女神教切割關係、甚至幫助他們剷除創世女神教的餘孽?”
“正是如此。”
卡森·博格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諷刺的笑意,但這笑意很快就消失了,他的神色重新變得平淡:“我不願承認但又不得不承認的一件事是,信仰在這片大地上是如此野蠻,或者說,當它變成了強者統治弱者的工具時,就註定向野蠻的方向生長。野蠻並不可怕,人類亦是從茹毛飲血的時代走過來的,可當野蠻形成了一種秩序,以至於任何想要將它往溫和與善意的方向引導時,這樣的人便會立刻成為眾矢之的,是那些利用這套工具統治凡人的神明欲除之而後快的眼中之釘、肉中之刺,甚至比異教徒和異端更加可恨。很不幸的是,創世女神教便處在這一位置上。”
灰丘之鷹淡淡道:“他們的教義太偉大了,偉大得讓人自慚形穢,不惜毀掉。”
以通俗易懂的角度解釋,創世女神教信奉著最初的神明,而其他宗教都信奉著後來的神明。
最初的神造萬物,以情感和理性塑造生命,可後來的神明不需要他們的情感和理性,只需要他們狂熱的追捧與盲目的讚美;最初的神愛著世人,所以世人也應該愛惜自己,可後來的神明不需要信徒愛惜自己,每個人都只愛自己,對他們來說那是小愛,是自私的愛,唯有信徒將愛奉獻給神明,神明再來愛世人,才是大愛,是無私的愛;最初的神認為生命是多姿多彩的,鼓勵每個靈魂都成長為自己期待的模樣,後來的神卻希望信徒的靈魂應當是從蒸汽工廠的流水線上製造出來的那樣,只需要注入虔誠、狂熱、追隨、犧牲等因子,就是非常完美的模板了。
若說最初的神是光、是愛與希望、是一切美好的象徵,那麼後來的神便是毒蛇、是腐爛的苔蘚、是一灘死水上恣意繁衍的飛蚊,他們讓荊棘叢生,讓毒霧瀰漫,讓每一寸土地中都染透了信者的鮮血和苦難。可凡人是沒有辦法的,千百年來,他們早就習慣了被神明統治的世界,也早就習慣了在這套工具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他們說路上本就有荊棘,眼前本就有迷霧,腳下原本就有死者的骨骸與遊魂的哀嚎,這些是神的考驗,是朝聖的道路,不歷經艱難險阻,又怎能磨礪出一顆聖徒的心呢?
直到某一刻,一個自稱為女神信徒的人告訴他們,你們不可聽那些偽神的恣聲妄語,不過都是欺瞞與哄騙。若是考驗,為何奪走你們的鞋子,強迫你們赤足走在荊棘之上?若是考驗,為何奪去你們的眼睛,使你們盲目走在大霧之中?赤足踩著荊棘當然會流血,盲目走在霧中當然會迷路,一切都是天經地義,他們卻說你不夠虔誠,如此虛偽,如此諷刺。
你只需要愛著自己就夠了。
如果還有餘力,再去愛他人。
以誠待人,不非議、不揣測、不妄語、不欺詐。
感到高興時與人分享,悲傷時就會有人和你一起承擔。
想做的事情立刻就去做,做不到的事情也要誠實地說。
然後,不要傷害他人,更不要傷害自己。
只要做到這些,便已經是一位真正的聖徒了。
可是,當聽聞這些道理的人驚愕地反問“這些事情聽起來很容易,可是都和神明沒什麼關係吧”的時候,創世女神教的信徒,女神大人的真信者,還有那位赫赫有名卻平易近人的起義軍領袖伊恩,卻會微笑著告訴你——
“是的,沒有關係。”
林格聽到這裡,默默地嘆了一口氣:“信仰從一開始,就是人自己的事啊。”
“當然與神明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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