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
這是一種不應該在灰燼大地的黑森林中體驗到的感覺,然而卡森·博格切切實實地感受到自己的心靈彷彿被一道和煦的晨光撫過,漸漸平和下來,因高度警惕而繃緊的肌肉也在悄然無息中放鬆了許多。意識到這一點後他悚然一驚,用力地咬了一下舌頭才讓自己清醒過來,唇齒之間傳來的甜膩而又發腥的血鏽味讓他得以擺脫這種影響,重新以謹慎的目光審視周圍的環境。
這世界上從不缺乏那些以甜蜜面孔偽裝險惡獠牙的邪神——或者說,所有神明都是這樣做的。當一個人過分地沉浸在表象的繁榮中時,就意味著他的死期已經不遠。所以,周圍的環境越是美好,暗中潛伏的危機就越是令人心驚。
卡森·博格想要強迫自己無視那些景象,可他悲哀地發現自己做不到。
恍如撥開了一層迷霧盪漾的帷幕,他悄然走入了一座難以用語言形容其美好的花園之中,被幽深詭譎的黑色森林佔據許久的視界,驟然間迎來了一大片葳蕤綻放的綠意。清新的林風圍繞著不知名的樹木打轉,送來一陣涼爽和暢快的氣息;那些由內向外都散發出一股陰沉暮意的黑松樹被隔絕在外,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他說不出名字的樹種,它們無一例外都古老而碩大,枝繁葉茂,綠意盎然;卡森·博格甚至聽到林間傳來了空靈悅耳的鳥鳴聲,悠長地傳開來,一隻羽色雪白、似鷹似隼的飛鳥停在枝杈上,安靜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後,便拍打著翅膀飛走了,嘩啦嘩啦地落下了一大片雪色的飛羽。
而他所追尋的那間教堂,便安靜地矗立在風與群林之間,大片大片的草甸從教堂門前一直延伸到卡森·博格的腳下,他低頭看了一眼,這刺眼的翠色與陌生的觸感叫他悵然若失,想起在許多年前,自己離鄉遠行的時候,似乎也曾目睹過類似的美景,為此沉醉不已。可最後他還是選擇回到故鄉,為了一個堪稱愚蠢的理想,與一些看似不可能戰勝的敵人戰鬥。從那以後,他的腳下永遠都只踩著被血浸過、被火焚過、或是被枯葉和腐殖質填滿的貧瘠灰土,而至於踩在草地上是怎樣的觸感,這個男人早就忘記了。
如今不過是重拾記憶。
如果能一直待在這裡就好了——卡森·博格的腦海中,不合時宜地浮現出這樣的念頭,他甚至無法肯定這是自己的真心話,還是中了邪神的誘惑。因為,對美好的嚮往,本質上根植在每一個人的心中,他努力與侵略者對抗,不惜付出一切代價也要守護這片土地,不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家鄉能重新恢復那充滿活力的樣子嗎?
不過,這裡所說的“活力”,是指一座城市的活力,當灰丘之城蘇亞雷還被譽為冒險者、探險家與賭徒的樂園時,它所煥發出來的勃然生機以及朝氣蓬勃的精神。至於黑森林,它從誕生之初就一直是這幅死氣沉沉的模樣,能夠在灰燼焦土上生長的也只有這種活著仿若死去般、“來自冥界的惡木”了,而其他樹種都無法忍耐這裡貧瘠的環境,這完全是自然選擇的結果。
那麼,誰又能告訴他,眼前這些叫不出名字的樹木、灌木乃至隨處可見的雜草,又是怎麼一回事呢?它們看上去不僅不像安瑟斯地區的產物,甚至都不像東大陸的產物。總不會有人費盡心思從海對岸的那片大陸引進了一批珍稀物種、又耗費大量的心血與時間進行改良、就為了讓它們能夠適應黑森林中的灰燼焦土、營造出這麼一大片堪稱樂園的美景、最後在合適的時機來引誘自己吧?
卡森·博格小心翼翼地用彎刀劃開了一棵大樹的樹幹,看著乳白色的膠質液體緩緩滲出,確定這不是幻覺之後,腦海中忍不住浮現出如此荒謬的念頭。若真是如此,這個邪教從下到上、從普通的信徒到教首、乃至他們所崇拜追隨的那位神明,絕對可以說是頭腦有病的典範。即便在東大陸眾多思想混亂、行事乖張、風格詭異的教派中,也算得上領頭的一批了。
卡森·博格的經驗告訴他,最好不要輕易接觸這些頭腦有病的信徒——無論是否邪教,他們總會在某個你意想不到的時間點、以令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做出一些你意想不到的事情。
但是——
他的目光越過教堂,看向更遠的地方,那裡有一片空地,空地上呈環形分佈著十來間簡陋的木屋,那就是他們這支反抗組織——灰燼遊擊士的十一號據點。它原本應該是被一片茂盛的黑森林遮掩著的,此刻卻一視同仁地被拉入了這片美景的範疇,周圍簇擁著美好的樹木,空地上盛放著草甸與鮮花,只是木屋本身太過簡樸和粗陋的風格,與周圍的景象格格不入而已。
如果不拿到據點中儲存的物資,追隨自己的同伴中,不知要有多少人死於痛苦與絕望。而灰燼遊擊士的成立、延續與抗爭的歷史,本身就是充滿了苦痛的歷史,在一場又一場無望的戰鬥中,他們從來沒有勝利過,一再被壓迫,一再被驅趕,如喪家之犬,惶惶不可終日。身為領袖,卡森·博格沒能讓這些信任並追隨著自己的人看到希望,但至少,他想要盡到身為領袖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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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吐出一口氣息後,男人的表情逐漸變得平靜下來,他微微伏低身子,做好了潛入的準備。他是黑夜途徑的超凡者,擁有製造陰影隱藏自己存在的能力,如果順利的話,或許能夠從據點中帶走一部分物資,主要是食物與藥品。然後他會馬上帶領隊伍離開這個詭異的區域,哪怕徹底放棄這個據點也無所謂,畢竟灰燼遊擊士承擔不起更大的打擊了。
但就在他下定決心卻還未付出行動的那一刻,教堂的門忽然從裡面被人開啟了。
卡森·博格的目光一下子凝固住,他本能地想要開啟自己的超凡能力,遁入陰影,可這時一個平靜且溫和的聲音卻從教堂的方向傳來,輕飄飄地落入了他的耳中:“請放心,我們並沒有惡意。”
這句話聽起來有些好笑,它的可信程度甚至不如神明授意自己的信徒,在教典上寫下的那些歌功頌德的聖言,沒有人會僅僅因為這樣一句毫無根據的話便放下警惕的話,如果有,只能說明他不適合當一個東大陸人,甚至不適合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可是莫名的,卡森·博格那顆時刻繃緊的警戒心卻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撫過,一瞬間安定了下來。儘管他很快就擺脫了這種奇妙的影響,但剎那的停頓還是讓他未能如預想的那樣,順利潛入陰影,消失在對方的視線中,而這時,出聲的人已經走出教堂,站在了柔軟芬芳的草甸上,高而聳立的尖頂下,用一雙純澈得猶如琥珀般的金色眼眸,倒映出來訪者的表情——驚愕、猶疑、還帶著幾分的思量。
我見過這個人!
卡森·博格的腦海中油然冒出了這樣的念頭。
“這位先生,”銀髮金眸的年輕人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雖然我不知道您來自何方,所為何事,但如果您是以一位友善的客人的身份,不請而來的話,可否隨我進入教堂,詳細述說您的來意呢?或許,我有什麼能夠幫到您的地方。”
他側身,擺出了邀請的姿態。
卡森·博格此時已經知道自己在哪裡見過這個人了,他按在刀柄上的手緊了又松,鬆了又緊,呼吸中帶著幾分灼熱而焦慮的思索。但最終,他仍是輕輕將彎刀收回鞘中,刀柄敲擊著鐵質的鞘身,發出噹啷的清脆聲響,夾雜著男人鬆了一口氣的聲音:“我很樂意。不過在此之前,能否容我先詢問一個問題?”
“請說。”
“這是哪位神明的聖所?”他抬起頭,凝視著教堂的尖頂,能夠從中感受到一股古樸、莊嚴而又厚重的意蘊,絕非那些僅有兩三個蹩腳牧師駐守的鄉野教堂可以媲美的,通常來說,只有真神的聖所,才能夠達到這樣的境界。擁有聖所級別的教堂,足以證明這位神明的實力和影響力都足夠廣泛,並且,唯有主教級的信徒才有資格駐守真神的聖所,換句話說,這位外表看似年輕的青年人,居然已經是主教級的強者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