噠噠的馬蹄聲從街道上一掠而過,碎石不安地顫慄了一下,又在十分之一個呼吸後沉寂下來。這時如果站在高處俯瞰,你會看到一條銀白色的雪線正劃過陶白色的廢墟與墨綠色的森林,將天與地的兩端連線在一起。馬背上的騎士全神貫注,眼中只有阻攔在前方的石堆與殘骸,與之心意相通的坐騎只需要一個小小的暗示,譬如輕勒韁繩時的力道變化,或是調轉方向時的角度調整,便可以神奇地領悟到她的意思,在廢墟與密林間縱跳騰躍,靈巧得就像是一朵被風吹動的雪花,不染塵埃。
顯然以人的速度是不可能追上有著雪山神馬美譽的太陽雪的,甚至可能連她後蹄濺起的煙塵都看不到,於是年輕人聰明地停下了腳步,站在一堵半傾斜的矮牆邊耐心等待。他知道太陽雪不僅速度與耐力驚人,敏銳的聽力也是它們引以為豪的天賦,據說這些慣於生活在六千米以上高峰的馬兒甚至能透過聆聽雲層中水汽凝結的細微動靜來判斷下一場雪的時間與規模,那麼一個人類的腳步聲在它們耳中顯然與一場雪崩沒什麼區別了。
果然,年輕人只是安靜等待了一會兒,便聽到馬蹄聲由遠及近,去而復返。但最初他看到的既不是人也不是馬,而是那條標誌性的、像旗幟般鮮明動人的雪白馬尾,它隨著騎士的前進而在風中獵獵飄揚,每一根髮絲都在夜幕中閃爍著透如星光的色彩,隨後才是希諾那張不苟言笑的臉龐,那雙酒紅色的、像是凝固著一團火焰的眸子正專注地盯著前方,還有她在馬背上微微伏低的身軀,沒有拿武器而是緊勒著韁繩的雙手,以及她最親近的友人,最信賴的夥伴,最心愛的小馬——布蘭迪。
騎士用一個短促的指令讓馬兒收斂了繼續前衝的勢頭,鐵裹的馬掌在破損的街道上踩踏了幾下後,緩緩停在了年輕人的面前。希諾低下頭,向他露出一個笑容,這朵來自格蘭吉尼亞大地的白棘花即便在沒有佩戴頭盔與護具的情況下直面了馬背上呼嘯的狂風,臉頰與肌膚也未曾遭到半點刮蝕,彷彿那些被吟遊詩人形容為刀子般鋒利的風一旦靠近她,立刻就變成了溫柔的撫摸,這也是歌絲塔芙家族一種得天獨厚的天賦嗎?想必會遭致許多人的羨慕與嫉妒吧。
“晚上好,林格。”
少女騎士優雅地從馬背上落下,一邊撫摸著愛馬如山頂堆雪般柔軟的鬃毛,一邊跟年輕人打招呼:“我很久沒有痛痛快快地跑一場了,布蘭迪也是——只是希望沒有吵到你。”
很久嗎?
林格記得她每天早上與黃昏時分都要騎上愛馬,繞著雲鯨空島跑一圈的,心情好的時候或許還會再獎勵自己一圈。對於這位從小接受騎士培養的少女來說,這種習慣就跟她與生俱來的高貴血脈與高尚氣質一樣尋常,但同時也意味著她很少會在這兩個時間段以及訓練之外的時間放縱自己,打破慣例不是一位恪守職責的騎士應該做的事情,除非她有不得不那麼做的理由。
年輕人將目光落在布蘭迪身上,從後者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樣,那種顏色近似陽光下透明的海水,又像是下過一場雪的天空,晴朗無暇。他伸出手撫摸了一下布蘭迪的額頭,後者並未抗拒,而是仰起鼻孔蹭了一下他的手腕,溫暖的鼻息讓人覺得此時應該是白晝,而非只有稀疏殘光的黑夜。
“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輕聲問道,然後又看向希諾:“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現在布蘭迪應該在她的房間裡休息才對。”雖然名義上那是個馬廄,但在旅人妖精的巧手下,連馬廄都舒適得足以作為旅館使用,如果她渴了餓了,還有妖精們精心培育的櫻草稈和森林裡最清澈的溪水。
是什麼讓她放下這一切,在誰都不知道的時候離開了雲鯨空島,就為了陪主人在這條荒涼破敗的街道上散步呢——以太陽雪的速度,剛才的幾次衝刺確實只能算是散步。
“可能是因為,布蘭迪能察覺到我的心情吧。”希諾輕笑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所以心意相通。每當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她就會出現在我面前,然後我們一起散步,閒逛,在原野上奔跑,讓風吹走那些愁緒。雖然這是一座城市,而非格林德沃的原野,但它的龐大與廣袤毫不遜色,所以她覺得,我可能也需要在這裡好好跑上幾圈,才能讓自己的腦袋冷靜下來。”
“呶!”布蘭迪忽然叫了一聲,年輕人很神奇地聽懂了她的意思,她在說,自己的主人,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也是太陽雪一族最認可的後裔,她需要的其實不是冷靜,而是陪伴。
更神奇的是,林格竟覺得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
她是認真的嗎?
年輕人和布蘭迪對視了一會兒,後者細長的眼睫毛撲閃了一下,半晌後默默地低下頭去,咀嚼起了一株從碎石堆裡頑強生長出來的狼蒿草,不知為何,林格總覺得她似乎有點失望。
可能是錯覺吧,自己又不是希諾,怎麼可能聽得懂布蘭迪的話、又讀得出她的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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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格將這種無稽的想法拋到腦後,他抬起頭,卻恰好對上了希諾彎彎的眼眸,裡面藏著淺淺的笑意,他忍不住問道:“你笑什麼?”
“我笑了嗎?”少女騎士下意識摸了摸嘴角,連一絲細微的弧度都沒有,於是她矢口否認:“我沒笑,我可認真了。”
最好是這樣吧。
林格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但少女可能已經意識到自己的漏洞在哪兒了,於是她睜大了眼睛,把“我很認真”這四個字都寫在了臉上。這其實是很拙劣的偽裝,但通常來說,一旦人做到這種程度,即便懷疑者有多麼想要探究真相,也不可能越過那道有意為之的防線了。
林格只能將話題轉向正事,也就是自己的來意:“已經很晚了,你還不打算回去吃晚飯嗎?”
他瞥了一眼旁邊毛色雪白的馬兒,補充了一句:“布蘭迪可能也還沒吃飯。”
“啊,所以,你是來喊我回去吃飯的?”
“是的,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覺得有點……稀奇而已。”少女自嘲地笑了笑:“好像我只有在小時候才會因為貪玩而忘記了吃飯的時間,需要父親或韋伯派人喊我回去。後來我長大了,變成了一個守時的大人,就再也沒有讓其他人因為吃飯的事情為我操心了。不過現在看來,我也許並沒有真正長大吧,還是很容易被其他事情絆住了腳步,一時之間居然忘了回家吃飯。”
說著,她聳了下肩膀,這個動作對於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貴族子嗣來說,似乎不怎麼雅觀,但卻與她的話語卻很相襯。
自然,年輕人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便回道:“可能你不僅需要冷靜,更需要其他人的陪伴——就像和大家一起吃晚飯,自然就會忘掉許多煩惱了。”
“你說得有道理,林格先生。”
希諾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目光上下審視,語氣有些調侃:“不過讓我感到意外的是,你居然能夠聽懂布蘭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