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蒂斯的茶桌上總是擺著一張棋盤,用這些黑白棋子模擬戰爭的格子游戲向來是一種優雅的愛好,只是我們的領袖在這方面的人品算不上太好,基本上除了直接掀棋盤以外,其他任何耍賴的招數她都曾經使用過。以至於流言傳開後,從同為魔女的那幾位大人,再到只是前來彙報工作的普通成員,都會以各種理由逃避與她的對局,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她都只能透過與自己對弈的方式,自娛自樂。
眼前這盤棋局便是這種行為的直接體現,柏龍進入天蒂斯的辦公室時,她人還未到,據說為了某件重要的事情,正在鋼鐵伊甸雷格拉吉歐斯內逗留。柏龍一向對領袖口中的“重要”或“緊急”等形容詞懷著商榷的態度,不過一旦這件事涉及到那座古老神秘的城市,情況則有所不同了。即便在魔女結社內部,也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它的存在,而柏龍幾乎是最早知道的人——早在那個混亂不休的年代,為了躲避戰亂,他帶領一群同伴逃入了埃爾戈蘭廣袤的大森林中,卻遇見了一位黑髮黑眸的少女。
她是如此的神秘,渾身上下都籠罩在一股憂鬱而疏離的氣質中,彷彿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卻又吸引著每一個人的目光去探究她的來歷;亦是如此的強大,甚至不需要任何粗暴的肢體動作,僅是一個語言,便凍結了那些窮追不捨的惡徒,令屠殺過一千座城市的軍隊在毫無察覺的情況下融入了腐爛的枯葉塵泥之中,成為了這片大森林的一部分。
那位少女絕對是柏龍生平見過的最特殊的人——或許有部分原因在於當時的他其實遠沒有那麼廣博的見識,因此容易將一些習以為常之事視為特殊,但直到今天他仍然是這麼覺得的。同時柏龍也知道,對方絕不是出於好心才救下自己,因為她看向自己的眼眸中充滿了冷漠與審視。柏龍將那雙眼眸記了很久,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本該在那時候就死去了,但少女不允許他死去,於是從死亡手中奪回了他的靈魂,讓他成為了塵世間一個苟延殘喘的亡靈。
後來,那位少女主動報上了名字,她說天蒂斯的意義就代表著現實,所以她是一個很現實的人,如果你們表現不出適當的價值就會被放棄;她向柏龍詢問了一些很基礎的常識,基礎到甚至讓人懷疑她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並在聽完後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一股令人不安到窒息的沉默中,她忽然對眾人說了一句當時聽來簡直莫名其妙的話:“這不是這個世界應該有的樣子,祂不會滿意的。”
可如果世界不該是這個樣子,那它又該是什麼樣子呢?而且祂又是誰?祂憑什麼定義這個世界應該是什麼模樣的?又憑什麼對這個世界的現狀感到不滿?難道祂自以為是神?可就算是那些驅使信徒發動神戰的人神,也只是想要統治這個世界而已,可從來沒有想過把世界塑造成自己理想中的模樣吧?
柏龍心想,頗不以為然,但隨後發生的事情完全顛覆了他的固有認知:少女將他們帶到了一座完全由鋼鐵和岩石築造的城市中,告訴他們這裡是伊甸;她拿出了許多神奇的物品以及能裝滿整棟大樓的書籍,書上全都是一些荒謬得讓人想要發笑的理論;她讓柏龍帶人驗證這些理論,還告訴他,如果做不到,外面的腐葉和朽泥便是你們的歸宿。
人的潛力是無窮的,特別是當面臨生死的危機時。柏龍和他帶領的求知會成員們都不想死,否則也不會冒著被君王審判、被軍隊追殺的風險,也要逃離自己的家鄉了。於是這些普遍實力只有序列8,最強者的序列也不過是序列7的底層超凡者們迅速爆發出了難以想象的力量,僅用了三十三個月的時間,便參透了那些書籍中記載的知識,最後得出一個結論:通常情況下這些理論絕不可能成立,唯獨一種情況下例外,那就是在沒有魔力的環境中。
得出這個結論的時候,柏龍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但那不是高興,而是自嘲,因為這個結論已經比那些理論本身還要荒謬了:沒有魔力,世界便不復存在,那麼理論還成不成立,又有什麼意義呢?何況這些理論就算成立了又怎麼樣?它們都是基於精密的世界原理和昂貴的機械動力來實現的,對凡人來說遠不如超凡之力那麼強大且便捷,可以想見,絕不會有人甘願拋棄超凡之力而選擇它們,那無疑是一種倒退!
可少女並不這麼認為,她聽完柏龍的結論後思考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忽然問道:“如果我想用這個理論,去創造一個完全公正平等的世界,你覺得可行嗎?”
柏龍只想活著,而且他知道那些視自己為主心骨的求知會成員恐怕更想活著,他們不可能忤逆一個隨時都能奪走自己生命的人,何況對方的理想雖然聽起來有些荒謬,但至少比統治世界要好吧?
於是他點了點頭,非常堅定地答道:“完全可行。”
就這樣,魔女結社成立了——至少,它的雛形成立了。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這個年輕人是到了很久以後才知道,原來,為改變世界的理想而犧牲的生命,其實遠遠比為統治世界的野望而犧牲的生命更多,並且,是多得多。
……
當初那些人,到現在還有多少活著呢?好像就只有自己了吧。柏龍捏著一枚棋子,看似對眼前的殘局猶豫不定,其實只是在回想那些人的面孔,以及與他們相處時發生的一些事。那個起初只是為了生存才加入的結社最終如何成長為一個囊括東西大陸的龐然大物?記憶遠比紙上的記載更加可信,假使有那麼一兩幕畫面是清晰的,那麼柏龍就可以從中得到一絲慰藉,彷彿亡靈也會緬懷過去、感傷舊事。
遺憾的是最後他發現自己誰都不記得了,或許是因為那些人其實並不是真心想要加入魔女結社的緣故,他們都以各種各樣的理由離開了,並再也沒有回到年輕人的記憶中,到頭來真正接受了結社的理念、並願意為之奮鬥的人,竟然就只有自己而已。
因為他經歷了太多無意義的事情,起初習慣了還好,可一旦命運發生變化,常理之外的事物開始挑戰認知,那麼,即便再循規蹈矩的人也會在某一個瞬間,忽然產生一種想要與世界作對的衝動。有時候人們將這種心態稱為理想主義,而有時又批判它們,認為只有生活在溫室中的年輕花朵,才會產生這樣不切實際的想法,他們把世界看得太簡單了,總以為任何事情都能靠自己的雙手解決。
這種矛盾的論調,似乎是對人性複雜的一種額外補充,連柏龍本人,回憶往昔時都感到不可思議:那個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為了生存而生存的年輕人,莫非真的具備成為一名理想主義者的潛質嗎?是否那一刻,天蒂斯正是看出了這一點,才對自己另眼相待呢?
咔嗒。
棋子落下的聲音清脆明亮,將柏龍從出神中喚醒,他一低頭便看到一枚象牙白的棋子已深入腹地,正威脅著自己的國王,然後抬起頭時,則對上了一雙鮮明的黑色眼眸,她的眼神中帶著些許玩味:“你打亂了我的棋盤,這可以認為是向我發起了挑戰嗎,柏龍?”
“不。”
他下意識將手中的棋子放回原位,搖頭表示自己絕無這方面的意圖:“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而已。”
“哦?”天蒂斯並不對他的拒絕感到失望,而是饒有興致地問道:“沒想到你也是個喜歡懷念過去的人,介意和我分享一下是什麼事嗎,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