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過端午節的早上, 趙鶯鶯還在發愁怎麼將粽子吃完的事情。買菜回來的桃兒就急急忙忙道:“奶奶,外頭發了一張告示!”
官府出告示並不算常見, 可也不能說多罕見。能讓桃兒這樣驚慌失措, 趙鶯鶯估摸著不是什麼好事。
桃兒認得幾個字, 那都是趙鶯鶯教的。平常日用的幾樣東西能寫會記, 可是要看懂告示, 那是決計不能夠的。她也是湊熱鬧看告示, 聽旁邊的人說這才知道的——官府又要收錢了, 這一次不是河總周大人要收錢, 而是知府大人下了告令。
趙鶯鶯聽桃兒一說, 皺眉道:“是個什麼名目, 怎麼個收法,收多少錢。”
種田的有田賦, 經商的有商稅, 這都是固定的。而不在固定賦稅中的都要有個名目才是,而且這個名目還要說的過去。之前河總周大人收商稅也好, 拿常例錢也好,都是用河堤銀做幌子的。且不論河堤修的好不好,要不要花那麼多錢,至少有個河堤在那裡呢!
“說是叫什麼過節錢,為的是端午節過節。”這樣說著, 桃兒偷看了趙鶯鶯一眼,這才往下道:“好像是說朝廷正在海上用兵,要組建新一支水師打倭國呢。這筆費用要攤派多少多少年, 兩京十三省都有不同的負擔。知府大人說府庫裡面沒銀子,只能讓揚州城裡交一筆過節錢,先把銀子湊夠。”
過節錢這種名目在前朝也是有的,趙鶯鶯過去聽說還覺得荒謬,如今自己身邊收這個錢才知道當官的厲害著呢!就沒有他們不敢收的錢。
至於說徵倭國,這件事趙鶯鶯倒是知道,不是這輩子知道的,而是上輩子。這可是一件大事,前朝後宮都能聽到,她這個小宮女也偶爾聽貴人們唸叨。記得直到她死的時候水師剛剛成型,第一步就是要拿下南洋多個島嶼,然後才輪到倭國。
——朝廷花了大量的錢財組建水師當然不只是為了徵倭國那麼簡單,不然豈不是殺雞用牛刀了。趙鶯鶯雖然是個宮女,可是她身在宮廷,零零碎碎也能知道一些。所謂徵倭國只不過是一個開始而已,當今天子是有大志向的!自從知道天下之大,何止周邊幾個國家之後,一心一意就想讓萬國來朝。
若要想做到這個,純粹宣揚教化當然不夠,需要的文治武功並行。在這其中,水師是重中之重。
這樣說起來這是舉國的一件大事,也不能抱怨什麼,從長遠來說也是利大於弊。可是隻有身處生民當中才會知道這件事帶來的不同影響——將來如何尚且不知,但是在準備水師的這些年裡,許多地方的百姓負擔沉重了很多。
趙鶯鶯想起上輩子的事情,不由得陷入沉思。走了一會兒神,這才想到事情沒說完。揉了揉太陽xue,對桃兒道:“接著說,還沒說完呢。”
桃兒點點頭,這才接著道:“念告示的秀才先生說了,官府把戶籍分成了大戶、中戶、小戶,三口之家及以下是小戶,三口之家至五口之家為中戶,五口之家以上為大戶。小戶過節錢三兩銀子,中戶五兩銀子,大戶為八兩銀子。”
趙鶯鶯和崔本一家算起來也就是三口的小戶而已——國法律令中,像桃兒這種賣身為奴的並不算戶口。也就是說,她家要上交三兩銀子。而某些幾代不分家的就應該要交八兩銀子。
趙鶯鶯首先想到的就是一些貧苦人家,三世同堂甚至四世同堂,滿屋子的人,怎麼算都是五口以上了。對於他們來說八兩銀子要一口氣拿出來,那實在是太為難了。上次一兩銀子的常例錢也能鬧出那些風波,不知道這次的過節錢又會有什麼。
白日這樣想著,晚間的時候趙鶯鶯就是這樣說的。崔本聽了也是嘆氣,白日的時候有個酒坊裡的工人預支了兩個月的月錢,就是因為要湊這個過節錢。按理來說能拿月錢做工的,那都不是窮人了,過節錢咬咬牙也應該能湊出來。
只不過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不是一句‘按理來說’能夠概括的。那做工的家裡還沒有分家,一大家子人算大戶。家裡兄弟們各有事做,但是隻有他的最好,其他的兄弟們也就是賣賣力氣,餬口而已,至於攢錢,那真是沒攢什麼錢下來。
沒分家的規矩,子弟賺的錢都要歸公中。當然了,他是家裡最賺錢的一個,多多少少有些優待,可也就是這樣了而已。事實就是,其他的兄弟佔了他這一房的便宜——不過也不能這麼說,不分家的規矩就是這樣。如果是別的兄弟有出息,那他也可以沾光的,只能說這種事情看運氣了。
他本來該有些錢的,可是歸公中支配自己手頭就沒有什麼了。至於公中,養活一大家子就不容易了,何況其他!這一回收過節錢,八兩銀子呢。家裡實在是拿不出來,只能指望他了!
趙鶯鶯掐指一算:“他又不是大師傅,每個月月錢只一兩二錢銀子吧。兩個月的月錢預支,那也只夠二兩四錢銀子,這夠了?”
“家裡還有一些,然後別處湊湊就行了,他也不好意思預支太多銀子出去。”崔本這樣說著,在趙鶯鶯的幫忙下換上了睡覺時穿的中衣。然後道:“說起來他手邊未必一點兒錢都沒有,只不過不願意讓家裡知道他有錢而已。”
趙鶯鶯懂了,是人都是有私心的。多少想攢點私房錢,也是讓家裡知道,他來錢不容易,不是想要的時候就能有。不過這是人家的事情,趙鶯鶯就不評價了,只是詢問崔本知不知道這錢要怎麼收上去。
和之前的河堤銀不同,這一次的過節錢沒有官差來收錢——按戶頭收錢就這一點好看,記錄完整,只要各坊的甲長、牌長按著戶籍找人就可以了。
第二日趙鶯鶯就等在家裡,下午的時候就等來了牌長。等到牌長走後不久,眉嫂子就上門了,第一句話就道:“牌長剛剛來過?”
見趙鶯鶯點頭,她才接著道:“這兩日牌長的脾氣恐怕會不大好,到我那裡的時候已經沒什麼好話了。幸虧我拿錢利索,他臉色才好一些。”
一般情形下是沒人願意得罪牌長的,所謂縣官不如現管。牌長就如同鄉下的裡長一樣,很多官府手伸不到的地方就要依靠他們。上戶籍、抽人丁好多事情都歸他們管呢,要是得罪了牌長,後頭有的是苦頭吃。
可是這一次不少人都在給牌長出難題——大家都不想的,可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何況完全不是一文錢的事情。
誠然左近住的都是家境比較殷實的人家,可多少有一些人家手裡就是拿不出這幾兩銀子。這種拖欠稅銀的行為大大增添了牌長的麻煩,他能有個好臉色那才是奇怪!
兩人正說話來著,又有人敲門,開門來卻是眉嫂子家的婆子。那婆子並不是一個人來的,後頭還跟著一個婦女。這人趙鶯鶯並不認識,便拿眼去看眉嫂子。眉嫂子笑的有些不自然,指著道:“那是我表嫂。”
趙鶯鶯點點頭讓了讓,然後眉嫂子就帶著人火急火燎地回去了。事後趙鶯鶯才知道,這個表嫂是個表了三千裡的,早就沒什麼親戚關繫了,最多就是因為住的不遠,走動的稍微稠密一些。
來的目的也十分簡單,借錢而已。
朝廷還有三門窮親戚呢,何況底下百姓家。眉嫂子家這個表嫂家裡就十分困難,偏偏她家三代沒有分家,實打實的大戶,需要上交八兩銀子的過節錢!這些錢一時怎麼湊的上來?若是不借錢,那就要當東西了。
可是仔細看看家裡,除了一棟破房子值一些錢外,其餘的都是些當鋪都懶得收的東西。左思右想,房子是不能賣的,也就只能找親戚打秋風了——說是借錢,其實不然。將來能還上的話可能會還,若是條件有限還不上,那也正常。
說起來這種情況還真是為難,親朋好友不拉一把不像樣子。可要是真幫起忙來,近的遠的親戚朋友實在是太多了,幫了這個就要幫那個,到頭來沒完沒了。更重要的是,自家沒有那個力量和義務。
只不過趙鶯鶯沒想到自己才替眉嫂子為難,轉頭自己就為難起來了。
崔家一族也算是大族了,只不過崔父這一支很單薄,崔父之前已經單傳了兩代了,加上崔父自己就是三代單傳。知道崔本他們這一代,這才人丁興旺起來。這樣的結果就是,崔本在族裡近親不多,但連的上親的遠親數都數不過來。
這次上門的正是這麼一個遠親,說起來趙鶯鶯還記得她。她是崔家宗族裡崔江的媳婦,人都叫她江嫂子。趙鶯鶯剛進門的時候送族裡一個侄女兒出嫁,那時候她也在喜宴上。別的事情趙鶯鶯都不記得了,只記得新娘嫂子和娘親端茶敬茶,人人都按照規矩放了茶錢的,只有她沒給。
當時還有嫂子和嬸子告誡她,少和這個江嫂子來往,如果江嫂子找上她,也要懂得拒絕。不過說來也奇怪,江嫂子找過族裡許多富裕殷實的人家佔便宜打秋風,就是沒有上過趙鶯鶯這裡。這一次江嫂子上趙鶯鶯這裡,還真是第一次!
江嫂子笑嘻嘻地看著趙鶯鶯,道:“弟妹家的房子起的好呢!當初起房子之後是請族裡吃過飯的,我當時也在。當時就對族裡面的人道,這樣的房子住個真正的老爺也使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