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地方就是好啊——只得一輪旭日,半束慈光,足以將整個小城普照。
封薔一身白衣,歷經這許多日折騰,汙漬渾黃不成樣子,誤傷溫縈時更染了血跡。趁溫縈還昏迷著,被那小墨蘭要了去洗,至今不曾還來。
封薔忙著照看溫縈,也懶得去春花閣找他要。現如今她撿粗布麻衣,裋褐短打穿在身上,也別是一番樸而不俗,直而不拙的好景色。
溫縈緊盯著封薔,又擔心她嗆著嗓子,又怕涼茶進肚傷到脾胃。他嘴角掛著些許無奈,餘下更多,卻只是見到她之後難掩的欣喜。
總算一飲解了千秋渴,話中尚夾著水聲,封薔照樣夾槍帶棒道:“宋子龍,你要不要臉呀,我們家封薇可沒說跟你好,你倒硬貼上來,張口閉口成了你家人了,只是騙人家不知情的!這話你留到封薇面前去說,不曉得還敢不敢?”
“敢,敢啊!怎麼不敢?”宋蛟說著,神氣早洩去大半兒。說是敢,誰卻怪沒趣兒的,要求他一定到封薇面前去說這話呢?
封薔聞言也不含糊,當即拱手便道:“拭目以待。”
然則,她這一張俊臉上調笑勾起的唇角,戲謔上挑的長眉,哪裡稱得上拭目以待,分明就是又抓著宋蛟一根把柄,只等著笑話看了。
“怎麼這樣猴急,也不怕喝涼茶寒了肚子?等著再晾杯溫的要什麼緊……”溫縈哪裡在意封薇是誰,看封薔這樣,只道無奈,搖頭嘆氣了一輪,端著傷臂又倒了碗熱茶,卻攔著不準她馬上喝。
“歇歇吧,太熱更喝不得。”正說著話,雙臂艱難地護著那缺了口的滾熱海碗。
“好好好,一會兒喝一會兒喝。”將那一碗滾燙朝遠處又推了推,封薔乖乖聽話。
飲飽了水,嘲笑夠了宋蛟,也把溫縈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注視端詳過一遍——嗯,沒錯兒了,今天的溫縈還是這麼溫柔,這樣可愛!
於是封薔下一句說的便是正事,她道:“我方才上車行打聽幾句,若是多掏幾個錢,也管給我們送到麒麟門的,這地方不好待,我瞧著溫縈傷也好些了,若是你們都同意,差不多可以僱車啟程,就此回去了。”
“回去?”溫縈脫口。
回哪裡去?麒麟門,麟關麼……
離此再往西北幾十裡處便是關口所在,此關將本朝與西域接壤,是兩國貿易的必經之路,西北第一大關。那兒地勢偏僻,麒麟門內一貫得見垂雲大漠,只是關內卻繁華得緊。
只若不是站了兩國交接的便宜,其實也該寸寸荒涼。
這個地方那樣遠,遠遠地超出了溫縈的想象能力所及。可封薔在那是一宗少主,封氏在那裡一手織天,還有,母親。
母親她,也葬身在那關口,葬身在封氏的地盤上,葬身在,姓封的人手裡。
“對呀,回家,我家,我們的家!”封薔指了指向北,又更往西些的方位。
獵風,黃沙,莽莽群山;遊雲,褐土,蒼蒼四野。
春寒之下,柏木蒼翠到近乎發黑,在過人高的土牆外,往西往北數十裡,那卻是溫縈連嚮往都不曾嚮往過的一片天地啊。
“我和宋蛟的家都在麒麟門,一過關就是西域,突厥人你見過沒有?突厥女子都長像好看,男子也高大俊美居多的,鬈發綠眼,胡琴琵琶奏得一絕。等你傷好全了,我們僱輛能過關的馬車,就可以到那邊玩兒一遭去。”
“在麟門看月亮,是這裡五六圈兒大。”
“我家後院是我二孃執掌,爹爹整日閑著,演武場裡師兄弟快上百個,我連他們的名字也時常記不大住,只是由大到小有個排號,這才弄清楚了。”
“不過啊,我家除我之外,還有同父兄妹三個。封嗅你見過,他與我一母同胞,還有封虎和小薇,他們都是二孃所出,到時候一一帶你認識個遍。”
“對了,我爹養著一羽孔雀,花花綠綠可好看了!”
封薔說著,溫縈聽著,久久沒有回應,可他一直耐心地聽著,認真地聽著。他從這些話裡聽得出來——封薔早不是那個只想著逃家而去,夢想著勇闖江湖的傻小孩了。
她愛著那個叫做麟關的地方,愛著那片將她長養的土地。
如果不愛的話,她提及此處時,眼裡眉間又如何會喜悅閃爍?晶亮亮,明晃晃,閃耀地跳躍在溫縈眼前。
封薔願意把她愛著的,有趣的一切都分享給他,一如她曾經講給他佩刀夜叉還有那毀卻無痕的小夜叉時,就是這樣一副神色。她對溫縈的好,真真誠誠,切切實實,不想感受都不行,想法子逃避都不行。
低著頭,不言語,光聽她說了這好些話,溫縈一句句記在心裡,默而識之。
旁側,封薔說著說著,卻垂眸一看。只覺得溫縈看樣子興致缺缺,叫她這瞬間也失了趣味,消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