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我已經這樣了,後悔有什麼用呢,但是我“愧則有餘”,我真是太慚愧了。
這個話的意思就是說,我本人這麼不才不學,不孝無能無力,簡直是不知道怎麼說才好,我一文不值,我寫我自己這些事有什麼意義。
但是底下這個轉折最重要了如果我不寫,“閨閣之中歷歷有人”,我這麼多的閨友,他們的見識行止都處於我之上,我不寫我自己,可是同時把他們淹沒了,這個怎麼行呢,我心裡怎麼過得去呢。
因此,我才把我經歷的那些隱去的真事,敷衍成一段故事。大家注意“敷衍”這個字眼,“敷”就是敷開,今天一般人的用法就是敷衍了事,不認真,不負責,馬馬虎虎、敷敷衍衍把事情定了,今天的理解就限於這個意義。
其實在曹雪芹時候,這個“敷”是“鋪”,“衍”是由此而推,開拓,展開,是那個意思。
這裡邊當然就包含了藝術成分,不是記死帳。
那麼諸位又問,你今天來說這個幹嘛,不說這個你怎麼理解《紅樓夢》,他到底是寫誰,這個問題首先要解決。
就我的這個立足點來說,我先得說這個。我不是說你們每一位都要同意我們的拙見,毫無此意。
如果宋翔鳳先生那個話是可靠的,曹雪芹當時基本上被關在空屋裡,精神痛苦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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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這種行為想法、精神境界,世俗人,包括自己家裡的家長,都無法理解。
怎麼辦,我要一點紙,要一點墨,我寫。就寫我,寫自傳,那不行。我得用一個藝術形式,“假託”。我怎麼假託,我假託什麼呀,“女媧煉石補天”。
所以流行的本子,開頭就有一段不算很短的“作者自雲”,那是別人替他記的,可是二百多年了,就混入正文,大家一開頭就看這個。
有的人就被這麼一段就給卡住了,這叫幹什麼,這什麼意思,不好看,沒意思,就把《紅樓夢》合上。
可是這一段很重要,它是自己表達為什麼要做這部書。
“作者自雲,因為經歷了一番夢幻之後,把真事隱去,借通靈之說,而轉此《石頭記》一書也”。
你看看這幾句話,我經歷了這麼一番,“夢幻”是個假詞,這個事情如果過去了,那就是如同一場夢,就這麼簡單。
他是為了掩護,可底下他自己就洩露了“故將真事隱去”。
那個“夢幻”不就是這個真事嗎,如果他真是夢幻的話,你何必隱去呢,我經歷了那個真事,我不能寫,我現在把它得隱去,我另外假託了一個女媧煉石頭,後來變成了通靈玉,用這麼一個方式來寫,做《石頭記》一書。
這就是告訴讀者,我是這麼回事,我是寫我,我不能說是我,我就說是那塊石頭。
而我經歷的那些事,如夢如幻,我也不能夠如實寫,我得把它隱去。
所謂隱去,不是一字不提,是變了,把它敷衍,所謂藝術化了,就是這麼回事。
這是整個人類藝術的一個大園林。如果用文學評論家的詞語來說,大概就是他寫這個人物栩栩如生。
曹雪芹寫的那些人物,不是如生,就是活的,就在那兒。他那個言談舉止,聲音笑貌,都是在這兒,就在這兒,呼之欲出,呼,一叫他名字,他來了,這鳳姐,這黛玉,這寶釵。你看看,這是一種什麼神奇的力量,我的感受就是如此。
而像是《儒林外史》的毛病是一個一個的出人,出了這個人講這個人的故事,這個人講完了又出來別了,誰跟誰也不挨著。
可《紅樓夢》不是這樣,《紅樓夢》前邊伏下,後面必有回應,前面看表面是這一層意義,後面再一看,恍然大悟,它是這樣,兩面。
這是一個大特點,別的小說裡沒有。
再有《紅樓夢》的藝術特點,曹雪芹會一筆多用,又會多筆一用,他寫這個主題目標,用很多筆集中起來,這一筆,那一筆,後面一筆,前後左右,你看的時候不明白,認為這都無關,後來一下子一看,這些筆都集中在這個目標上了,都是寫他。
好比畫家畫一個人物,不是一筆就勾出來了,今天勾一筆,明天勾一筆,有頭,有發,有衣,有帶,還有別的,最後這個精氣神,完足,完美,這叫多筆一用。
不但寫人,曹雪芹寫什麼都是這樣。
寫榮國府,多筆一用冷子興先在揚州郊外小酒店裡講,一筆;然後誰進府,看大門什麼樣,一筆;然後林黛玉到了正堂,抬眼一看,榮禧堂大匾,種種擺設,又一筆……這裡就不再羅列,這個道理諸位一聽就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