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監語罷不顧雲複寰驚愕的神色,緩緩施了一禮轉身離去,偌大的內室霎時只剩他和弟弟阿念,後者雖然不能開口言語,卻也聽懂了諭旨上的意思,焦急拽著雲複寰的袖子,發出一陣咿呀的詢問聲。
阿念急急比劃著手勢:
【出什麼事了?太子殿下為什麼要你去嶺南?】
雲複寰怔怔望著弟弟的手語,唇瓣微微翕動,卻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那道諭旨像一柄燒紅的刀子,硬生生刺進他體內,將五髒六腑都攪得血肉模糊。
雲複寰眼前一黑,膝蓋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如斷線風箏般跌倒在地。
阿念發出一聲驚呼,連忙伸手將他扶住,卻聽“噗”的一聲悶響,大團殷紅的鮮血忽然從兄長喉間溢位,雲複寰面如金紙,他用力攥緊弟弟的領口,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啞聲吐出了一句話:
“終究是……我負了他。”
一滴淚水順著眼角滑落,悄無聲息砸在地面,和猩紅的血液融為一體,腥甜中摻雜著酸苦澀意,竟漸漸出現一團暗紅色的雲霧,如泣如訴,赫然是屬於雲複寰的痛苦和悔恨。
在無人察覺的地方,一條黑色的巨蟒正在雲層中悄然穿梭,將這團雲霧貪婪吞噬殆盡。
——它終於得到了這最後一份痛苦。
雲複寰遠赴嶺南上任那天,恰好是帝君禪位於楚陵的登基大典,太和鐘整整撞了一百零八響,沉悶古老的鐘聲悠悠穿透皇城,遠到連城郊都能聽見。
雲複寰站在馬車旁,望著京城方向久久難以回神,最後沉默掀起衣袍下擺,在鐘聲將停的時候跪地緩緩磕了三個頭,額頭青筋浮現,強忍淚意。
那人原本可以是他的知己,他的摯友,他的愛人……
然而一念之差,終釀今日苦果,早在他當初利用楚陵的心意和真情暗中扶持楚圭的時候,便該料到有今天了。
如今他是天下人的皇帝,再不會是獨屬於他一人的君王。
玄華殿內,屋脊上的神獸映著紅日初升。
文武百官齊齊向高座上的那名年輕帝王跪地叩首,聞人熹也在其中,他一身紅色武將朝服,身形修長挺拔,在一眾老臣中顯得格外醒目,從前的桀驁反骨在今日忽而盡數收斂起來,概因終於遇到了那個肯讓自己心甘情願低頭的人。
手腕上戴著的檀木珠因為叩首的動作碰撞作響,聞人熹內心虔誠,如同在叩拜獨屬於自己一人的神佛。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文武百官震耳欲聾的山呼聲響徹金鑾殿,直沖雲霄,驚起飛鳥無數,楚陵在接受群臣叩拜之後,冕旒後方的目光落在位於武將之首的聞人熹身上,而後者也似有所覺,恰好抬頭與他視線對上。
雖只一瞬,卻讓人心頭微熱。
滿殿朝臣之中,唯他一人有資格站在楚陵身側。
眾人只見那年輕的新帝忽而緩緩起身步下九龍玉階,伸出一隻手將聞人熹從地上扶起,然後並肩而立,方才他們是君臣,如今身份卻等同帝後。
群臣也極有眼色,見狀再次大禮參拜,萬歲千歲之聲不絕於耳。
“阿熹,瞧……”
楚陵緊緊握住聞人熹的手,用僅有他們兩個能聽見的聲音道:
“這是你我二人的江山,也是萬千百姓的江山,今後我們便以劍鋒為筆,共寫一個海晏河清的盛世。”
也唯有這樣的結局,才配得上你我,配得上天下蒼生。
聞人熹聞言用力反握住楚陵的手背,力道大得一度讓人感受到了幾分疼痛,他沒有說什麼花團錦簇的話,只是定定開口:
“臣,遵旨。”
殿外風雲變色,毫無預兆下起了今歲第一場秋雨。
悶雷滾滾中,天幕恍然被什麼東西大力撕開,一條黑龍忽然現身,引得群臣跪地驚呼神跡,唯有楚陵清楚,這是那條黑龍即將離開的預兆。
對方那雙紅色的眼瞳隔空注視楚陵,低沉古老的聲音自上空響起,穿透雲霧傳來,卻只有楚陵一人能聽見:
【此雨過後,人間百年風調雨順。】
【願你西陵國土,再無亂世烽煙。】
它曾經無數次以為面前這名宿主早就斬斷了一切善念,在前世名為仇恨的淤泥中越陷越深,但或許連楚陵自己都沒發現,前世今生,他的悲憫之心從未變過。
這人世間雖有背叛,終究還是恩義更多些……
少頃,那條黑龍長尾一卷,穿雲而出,離開了此方世界,唯留一場甘霖滋潤大地,田間地頭,金穗垂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