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熹此刻就像蟄伏在地獄深處的惡鬼,靜靜盤踞在朝堂陰影中,伺機將那些人拖入深淵,偏偏蒼白修長的指尖繞著一條黑色的檀木珠,看起來格外怪異。
雲複寰認出來了。
那是楚陵生前的愛物。
聞人熹見雲複寰臉色微變,唇角噙著一絲笑意,無聲開口說了句話,似毒蛇吞吐信子,輕柔而又令人毛骨悚然。
他說,
“下一個就輪到你了。”
雲複寰的脊背無端冒出一股寒意,然而等他再抬眼時,那人已經悄無聲息轉身離開了大殿,北陰王拍了拍發福的肚子,仍是那副老好人模樣,他見朝臣不說話,也跟著轉身離去。
彼時雲複寰尚且不知道聞人熹那句話代表著什麼意思,直到多日後宮內忽然傳出新帝病重咳血的訊息,而北陰王則在朝堂上手捧一封先帝遺詔,聲稱楚圭的皇位乃是謀逆得來,帝君真正想傳位的是皇七子楚陵,徹底將他們這些跟隨楚圭的人打入了深淵。
與此同時,一個名叫金慎微的刻章先生被北陰王帶上金鑾殿,他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承認自己受楚圭脅迫,親手偽造了皇太子楚陵謀逆篡位的書信。
為了有朝一日能替楚陵翻案,他當初刻章之時故意削去其中一角留了個破綻,龍鱗暗紋用的逆刻法,文武百官倘若不信可以親手查驗,只求百年之後史書留筆,勿以謀逆之罪汙太子聲名。
語罷整肅衣冠,決然撞柱而亡。
刺目的鮮血順著柱子緩緩淌落,流進了漢白玉地磚的縫隙之中,日月無休,見證了這座大殿的又一次朝代更疊。
楚圭輸得極慘。
他當初鴆殺楚陵便已寒了邊關將士們的心,北陰王在定國公府的勢力幫助下領兵逼宮時,他連發數道金牌命嶽撼山回京救駕,對方卻置若罔聞,甚至拔劍斬殺了好不容易逃出皇城的使者。
褚家本欲相幫,但被皇後所阻,只能眼睜睜看著病入膏肓的楚圭被北陰王押上黃金臺,以謀逆之罪賜下鴆酒,死後挫骨揚灰,並命史官替先太子楚陵正名,褒頌其德——
北陰王自然沒有那麼好心、也沒有那個閑心去幫一個死人正名,但定國公府替他奪位有功,若不是聞人熹當初的那封先帝遺詔,他的皇位未必能坐得這麼順理成章,也就無所謂對方提出的這點要求了。
春煙日暖,滿城飛絮,皇城上方的廝殺聲卻從未斷絕。
楚圭死後,六宮嬪妃都被軟禁在了自己的住處,惶惶不可終日,生怕新帝一怒之下牽連她們,而備受楚圭寵愛的青妃與藍妃卻將白綾掛上殿梁,自己悄無聲息懸梁自盡了。
當聞人熹得知訊息趕到內宮時,看見的就是她們二人蒙著白布的屍體,一截青色的衣角,一片藍色的裙擺,自死氣沉沉的白布下探出,如同春日青芽抽枝,如今裹著的卻是冰冷的屍體。
聞人熹記得她們……
楚陵王府中唯二養著的女子,姐姐溫婉,妹妹嫵媚,卻都是安靜的性子,據說是從宮裡帶出來的,從小就活得戰戰兢兢,顛沛流離,好不容易在涼王府過了幾年安靜日子,結果兜兜轉轉,又重新關到了皇宮這座囚籠之中。
太醫生怕聞人熹怪罪,膽戰心驚跪地道:“啟稟將軍,青妃與藍妃早已身中劇毒,就算今日僥幸救下,只怕也是時日無多……”
聞人熹聽不出情緒的問道:“何毒?”
太醫擦了擦額頭的汗,遲疑一瞬才道:“是前朝禁藥,一種極難察覺的慢毒,和……和廢帝楚圭所中之毒是同一種。”
“……”
聞人熹不語,過了片刻才緩緩抬手,低聲吐出一句話:“好生安葬。”
恐怕楚圭至死都沒想到,自己的枕邊臥著兩把美人刀。
聞人熹莫名想起自己那年剛進王府的時候,還以為綻青和憶藍是楚陵的小妾,楚陵聞言卻是淺笑搖頭,一身白衣坐在梨花樹下對弈,花瓣落滿了棋盤,聲音溫和動聽:
“她們原是宮中樂女,因犯了過錯險些被打死,本王就把她們帶了出來,等過兩年替她們尋到失散的親人,本王就在桐花巷給她們盤一個糕點鋪子安身立命,後半輩子也算有了著落。”
那時綻青和憶藍恰好端著兩碟點心擺在他們面前,低著頭默不作聲,眸光微亮,滿是對未來的希冀。
可如今她們躺在白布之下,氣息全無。
就連當初許諾的那個人也死了。
聞人熹轉身離開大殿,依稀又聞到了舊年的梨花香氣,只是他不喜歡這樣皎潔的花,還是更偏愛粘稠的腥紅。
金慎微已經被他命人好好安葬,剩下的便都是要還債的了。
崔琅,錢益善,張子構,雲念寰,淳安道士。
還有,雲複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