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已經被跪出了一片深坑,細看甚至有斑駁血痕,在宮燈照耀下猶為刺目。
楚陵身死之時,聞人熹尚在滄州平亂,膝上不慎中箭,他得知訊息只匆匆包紮了一下傷口便日夜兼程趕回京中,沒想到還是晚了。
膝蓋早已跪得失去知覺,連血色也凝固在衣料上。
聞人熹恍若未聞小太監叫來轎輦送他出宮的好意,只是兀自取了自己的佩劍,在深夜裡一瘸一拐地朝宮外走去,他深知今日之事是楚圭給自己的警告,若再有下次便不是罰跪這麼簡單了。
這條宮道實在太長,長得彷彿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聞人熹終於有些走不動了,他臉色蒼白地扶住牆壁,低低喘了口氣,額頭因為隱忍滲出了細密的薄汗,心口卻好似破了一個大洞,風一吹遍體生寒,只能背靠著牆壁艱難支撐身形。
楚陵死了。
這是他現在才後知後覺意識到的事。
聞人熹從未想過那樣幹淨的人有朝一日居然會背負著滿身罵名死去,死後甚至還要被挫骨揚灰,他一閉上眼,腦海中就浮現出楚陵閉目躺在雪地裡的樣子,衣襟上滿是鮮血。
烏黑、暗沉,一如人心貪婪骯髒。
這裡臨近冷宮,是整座皇城最荒僻的所在,一些宮人倘若遇到親朋好友去世,便會來這裡偷偷燒紙錢,禁軍巡視宮闈時瞧見裡面有微弱火光,大多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只是自從涼王死後,裡面的紙錢火光彷彿就沒斷過。
曾經受他恩惠的小宮女時常躲在牆角悄悄拜祭,並在老槐樹下方插了三根香燭,求他來生順遂;不茍言笑的嬤嬤們瞧見那槐樹下方越來越多的線香也只當沒看見,有時候還會避人耳目放下一盤點心;就連最勢利眼的內庫總管也悄悄來這裡燒了一盆紙錢,他當年不小心撞上了威王心情不好,被對方一腳踹到了禦湖裡面,如果不是涼王讓侍衛把他撈起來,只怕早就淹死了。
不過值守的禁衛倘若進去看一看,就會發現今日燒紙錢的那抹佝僂身影不是旁人,正是在先帝跟前伺候的高福高總管。
寒風將銅盆中的紙錢灰燼吹得滿天紛飛,光芒一閃而逝。
高福雙手揣入袖中,緩緩走出宮牆拐角,一抬眼就看見了聞人熹的身影,他彷彿是刻意在這邊等著的,蒼老的聲音在夜色中顯得有些鬼魅:
“老奴見過世子。”
聞人熹已經很久沒見過高福了,沒想到對方居然還活著,他望著這個先帝身邊的“背叛者”,皺了皺眉:“高公公?”
高福不語,只是徑直步入長夜,在途經聞人熹身旁的時候不著痕跡往他懷中塞了什麼東西,低低出聲:
“此乃故人之物,不過故人已逝,老奴留著也沒什麼用處了,思來想去還是交給世子更好……”
那是一封尚帶餘溫的書信。
聞人熹藏進袖中沒有看,直到離了皇宮坐上馬車,才用凍僵的雙手撕開封口,卻發現是帝君寫給楚陵的一封遺詔。
【敕諭皇太子菩音:
汝乃朕誠祈上蒼所得之子,亦系汝母心血所鐘,授爾禮義仁智,爾旦夕不忘,恪盡孝悌,體恤黎元,未嘗負朕所望。
今朕疾漸沉痾,恐不勝社稷之重,欲以神器將傳,惟願汝繼明聖之德,布仁政於四方,使黎元得安其生,社稷得享其祚。
然皇四子楚圭,鷹視狼顧,久蓄異謀,恐有逼宮篡位之險。朕特賜此詔加璽,與國書同效,倘遭非常之變,汝可昭大統於天下。戶部尚書孔道明、皇城司戴永,兵部侍郎文廉……皆朕股肱,潛德效忠,俟時而動。
紙墨匆匆,難敘萬一。
惟願吾兒菩音,無災無患,永承天眷,長樂未央……】
聞人熹低頭認真看著這封書信,喉結滾動,酸澀難言。
帝君或許早就料到了楚圭會逼宮篡位,所以秘密寫下了這份近似於書信的“傳位聖旨”,並且加蓋玉璽,與國書同效,等將來有一天楚陵羽翼漸豐,便可持此信名正言順登基。
但帝君卻沒料到,那個他誠心祈求上蒼才盼來的兒子,早就死在了皇城的波譎雲詭之中,一杯鴆酒,屍骨無存……
“嗚——”
風聲如泣如訴,天地一片縞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