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著跳著,周望踩到我的腳,我身子一歪,失去平衡,拉著他一起摔進草堆裡,周圍笑成一團,還有稀稀拉拉的掌聲,不知道是鼓勵,還是嘲笑。
晚會前一天晚上,大家擠在生産隊的大屋裡開會,討論舞臺佈置。有人提議把隊裡唯一一臺拖拉機拉過來當背景,說是要“代表農業現代化。”還說要給晚會取個響亮點的名字。
趙大順嗓門大:“就叫‘麥浪青春’!”
晚會這天節目單正式出爐,用了在文宣組帶回來的紅紙和墨水,手寫十份,還蓋了紅章,看起來特別正式。臨時搭起的木臺子鋪了塊舊紅布,佈下是兩張門板,走上去咯吱響,像是隨時會塌。觀眾席就地而坐,小孩兒擠在前排,大人們拎著板凳落座,晚飯都顧不上吃。
隊長穿著他打補丁的中山裝站在臺上,清清嗓子,說了句:“感謝大家辛勤勞作,演出即將開始。”聲音顫顫巍巍,不知道是感動還是緊張。
王婉的朗誦是第一個節目。她穿了件淺綠色的襯衫,胸前別了朵大紅花,格外精神。朗誦時聲情並茂,最後一句“春天來了,春天屬於每一個熱愛勞動的人”,一出口,全場掌聲熱烈。
趙大順的獨唱緊隨其後。他的嗓門震天,不像在唱歌倒像是在喊話,技巧可能不足,感情十足。
《割麥進行曲》被排在最後。臨上場前,我拉了拉周望,手心裡都是汗,比他還緊張,問:“要是跳砸了怎麼辦?”
“那就跳砸唄。”他笑著說,“反正麥子都收完了。”
話是這麼說,但我看得出來他也緊張,兩隻手攥得死緊,指節繃出淺白色。
登上臺那一刻,我覺得腳底下的門板輕得像是要飄起來。舞臺的燈光是從牛棚裡借來的馬燈,掛在臺上四角,照得不大的地方也是亮堂堂。
我先邁了一步,周望跟著。跳到第二節拍,我忽然心血來潮,臨時變了動作,藉著旋轉的力道,把他往後一推。他沒料到,後退了一步,身體踉蹌,順勢轉了一圈,又回到了原位。
我忍不住笑出來,動作差點走形。周望咳了一聲,眼裡憋著笑。他一向忍耐得比我久,我們倆之間從來就這樣,他剋制,我試探。
最後幾個節拍越來越快,我們收得也快。他伸手一拉,把我帶回中間,幾乎撞進他懷裡。我手抵著他的胸口,擺出最後一個動作,掌心下是他跳動的心髒。
晚上收拾場地的時候,王婉拉著我神神秘秘地說:“你知道你們兩個跳得像什麼嗎?”
我回答:“不像兩個棒槌就行。”
王婉搖搖頭,輕聲道:“像兩根麥稈,在風裡打旋,飄來飄去,隨風而動,隨風而舞。”
我愣了一下,然後笑了:“希望最後,我們都可以落在田野上。”
過了幾天,我收到一封信,沒有署名,開啟來看只有兩行字:“你們兩個的黑板報寫得不錯。若有興趣,可考慮調入縣文化館實習。”
我拿著信,逐字逐句地默讀,半天沒說話。
這封信是文宣組的李筆杆寫的。可能是我的標語和周望的板報讓他著實難忘,找了個熟人以公社推薦的名義給我們爭取了一個試崗的機會。
等到黃昏時,我把信拿給周望看,他在曬場幫忙翻麥。
周望抬頭,太陽正落,照在他頭發上,有種草木被火點燃的光。
他把一篩麥子拋向空中,說:“如果以後我們真的回去了,我想寫一本書。”
我問:“寫什麼?”
周望看著我:“寫我們倆。”
我笑:“我是主角嗎?”
“我們都是主角。”周望跟著笑,”沒有配角。”
黃色的麥子在空中散開,像煙花般無聲地炸開,風吹得麥粒與谷殼分離,吹得落日也開始搖晃,吹得我們半身塵埃半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