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型師妹妹名叫kiki,還是在校大學生,更怕生,只跟少薇交接工作。得知尚清就是模特後,她也沒說什麼,道:“那就開始吧。”
她沒有給尚清準備什麼複雜的造型和衣服,少薇跟她說,她覺得他們學校裡最酷最颯的學藝術的女孩兒怎麼樣,就把尚清打扮成什麼樣。於是kiki就讓尚清換上了一件黑色掛脖背心,一條水洗藍的喇叭牛仔褲,低腰,釦子開著,讓腰線外翻,露出裡面內褲的邊緣。
她買了新的給尚清,尚清很爽快,二話不說就換。
出來後,臉上噴水保濕,繼而拍上小麥色的粉底,做陰影修飾,突出輪廓和骨相。嘴唇也用粉底遮了,之後塗了層淡淡的裸桃色啫喱。
尚清的頭發做過頭順,kiki用一條皮筋綁了個鬆散的低麻花辮,頭上用一條亞麻頭巾蓋住,隨著一起編進,一些沒照顧到的發絲就順其自然垂在臉側。
尚清很瘦,kiki忽然問:“姐姐多重?”
“83.”
“那是最合適上鏡的體重了。”kiki道,“你應該沒超過160吧?”
尚清156左右。
“一般身高減八十是上鏡的理想體重。”
梁馨瞬間開動腦子算起來,咋舌,少薇解釋道:“那是電影電視的鏡頭,跟環境肖像不一樣。焦段不同的鏡頭,會産生不同的畸變,我們又不當明星,別這麼要求自己。”
“好咯。”kiki完工,走遠了兩步打量,點點頭。
梁馨發現她哥要養的這個女人真的太瘦了,瘦到骨頭鋒利,比如手腕、手肘、腰際的兩塊骨頭梁馨不知道叫什麼)突得簡直像兩塊岩石,還有鎖骨,鎖骨至胸口的那一排,是胸肋排麼?若隱若現的。
掛脖的背心、腰線下翻的牛仔褲,都強化了這些標誌,令她整個人站到燈光中時,有一種簡單、瘦削、淩厲之感,但她又瘦到了令人覺得苦,抿著唇,黑瞳純淨,亞麻頭巾與麻花辮強調了樸拙之感,於是,她像是個聖潔的什麼宗教人士了,苦行僧,或者,聖母。
梁馨目光停留了十幾秒後才意識到,這種感覺,叫做美。
尚清嘴唇微動,梁馨驚叫:“別說話!”
她可太怕她一開口就破壞了這種美了!
少薇笑了笑:“姐,你想說什麼?”
尚清無所適從地捏拳又放鬆,原地轉了一圈:“我難受。”
她害怕燈光。審訊室的燈,監獄的燈,監視的燈。
少薇知道,所以她才設計了這樣圓形的聚焦光。她要她沉浸,又要她警惕;要她發奮,又要她嚴陣以待。
少薇抿唇微笑:“習慣了就好了,沒關系,我們先從真正做美甲開始拍,忘記燈光,忘記我。”
隨後對梁馨道:“去。”
梁馨:“?”
“你手好看,可以當手模。”
梁馨一喜後一怒,一怒後勉勉強強地又喜了,洗幹淨手,坐到美甲操作臺前,委委屈屈暗示少薇:“能讓我出會兒鏡嗎?”
少薇寵她:“好,你好好擺,我給你多按快門。”
其實沒人能聽到快門聲響,為了讓尚清忽略掉拍攝,少薇特意帶了一個行動式藍芽音響來放音樂。
擁有表達力的模特,是最佳的模特。
對於素人來說,可能不知道什麼是表達,無法自覺表現,於是情緒就成了最要緊的東西。少薇承認,自己用這些熟悉的東西:美甲、「親親」、冰冷的燈光,門外城中村維修舊家電的吆喝聲……這一切的一切,逼了尚清一把。
從這一刻起美甲不再是美甲,而是一個女人的表達。
美甲,是縣城女孩通往城市的第一條根系,也是高階貴婦們生産精緻形象的最後一環;可以是義烏小商品市場十塊錢十五瓶的甲油,也可以是ifc白領們一百塊一顆的施華洛世奇鑽;是主婦們做完家務後的精緻絢麗,也是酷兒們吞雲吐霧間戴著鉚釘戒指的五彩斑斕的黑。
對於尚清,沉默地在這薄薄的、窄窄的甲片上雕龍畫鳳的時光,曾經是生存,通往夢想,如今是橋梁,通往那個唱著越劇,問“男人就不用反封建?”的自己。
這一場拍攝,只持續了三個小時,除了做美甲的一系列紀實外,還補了她整理甲油陳列櫃、給自己塗腳趾甲、清理打磨機等一系列鏡頭,尚清已能領會少薇想要的概念,做的姿勢似實但虛,卻渾然天成。
最後,她關上燈側眸,背後圓形燈光圈在牆上,各式假人模特在虛光中成為沉默的虛影,如一個又一個沉默地、倔強地、抿著唇發力的小鎮女孩。
拍攝結束,一場定音,少薇定定看著她的模特和合作夥伴們,說:
“bra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