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何眼眶熱熱的,恐再待兩秒會被看穿,那就不妥了。
陳寧霄再次說了一遍:“站住。”
這次,他不如剛剛急,卻比剛剛有寒意。但這寒意只持續了兩秒就被咳嗽聲代替,他咳得驚天動地,在床上彎下了腰,連線手背針頭的軟管一陣晃動,讓人看著疼。
咳完了,陳寧霄臉上不見人色,沒看她,但低聲說:“別急著走。”
少薇覺得呼吸不上,胸中壘滿石塊,一半為他,一半為自己。她放下帆布袋:“我先去個洗手間。”對孫夢汝也抿唇笑了笑。
洗手間在出門直走、右轉,百米開外。她走著走著,腳步越來越急,眼前也越來越沒有的焦點。進去後,不進隔間,而是兩手撐著洗手臺,垂著頭。過了會兒,眼淚砸在大理石臺面上,像夏天很大顆的雨點。哭聲漸漸響起。起初小而壓抑,有個病人家屬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教她想哭就哭吧,人間就是這麼沒辦法沒道理,少薇抽了兩口氣,於窒息中放聲大哭起來。
她很瘦的肩膀抖得厲害。
人間就是這麼沒辦法沒道理,她不夠好,站得不夠高,所以早就做足了道別的打算,但縱使如此,這一天真到來時,她卻依然是赤手空拳接白刃,山峰般的痛劈下來,劈得她世界血色模糊。
她明明……早就做準備了啊。這漫長的六年,不是給她滋生僥幸和幻想的六年,是給她識相識趣的六年。譬如農村裡的許多老人,還健康時就拍遺像,挑選木材做棺材,準備很漂亮很精美的壽衣,親手準備了這一切,餘下來的日子,就是為了等待那一天。無論多快樂、多美滿,都也只是為了等待那一天。彷彿準備好了,那天來的時候,就不必害怕。
病房裡沒人說話。
孫夢汝將一次性紙杯捏皺在手裡,不服輸地說:“再來。”
陳寧霄一邊咳嗽一邊站起了身:“別開玩笑。”
孫夢汝不敢置信:“你躲我成這樣?”
他根本就站不穩吧,身體還搖搖晃晃的,卻撐著牆壁,就為了不讓她趁虛而入。
陳寧霄力竭般半抬了下手:“我對你沒意思。”
“我可是在幫你,你需要我爸爸的資源。”孫夢汝急道。
“孫小姐,你年輕貌美前途無量,又敢愛敢恨,值得一個真心人。”陳寧霄平靜地說。
“你就很好啊,我沒見過比你好的,”孫夢汝堅持道,“你現在對我沒感覺很正常,感情是要培養的,先婚後愛嘛!我懂,小說裡都這麼寫的。”
陳寧霄頗感疲倦地扶額閉了閉眼:“多謝你的厚愛,不過我這個人就是這麼怪,誰憑區區幾面就喜歡我,我就看不起誰。”
孫夢汝像被餵了只蒼蠅:“你不公平。照你這麼說,倒是給我時間證明啊?證明我憑區區幾面産生的愛可以經受時間的洗禮。你又不信一見鐘情,又不給我時間和機會。你刁難我?”
陳寧霄無力中反而笑出了半聲:“我現在頭昏腦脹,你說的話等我病好了再反駁。”
孫夢汝氣極,過了會兒又冷靜了:“你不知道你當丈夫的魅力在哪裡?”
“不知道。”
“你是一個不肯主動傷害人的人,冷落就是你最大的惡了,你不會暴力不會發洩不會平白無故給臉色,你甚至不會出軌。就算你是石頭,別人對你好,你感覺得到,成為了你的妻子,就不存在利益上的內外了,你就不會想這個人對你好是有所圖,是交易。你會看見她,會心軟,久而久之,不是愛情,也類似愛情。你還英俊,有錢,有能力處理問題,你會是一個很好的丈夫,你知道嗎?”
陳寧霄安靜地聽完,笑了笑:“可能你說的都對,只有一點——”他頓了頓,看著孫夢汝,“你沒有捂過石頭。在你這段話裡最不值一提的前提,恰恰是最不可能的。”
少薇回到病房時,除了眼睛有些紅,其餘一切都原模原樣。
她到處找孫夢汝。
“她走了。”陳寧霄回答了她疑惑和不自在。
少薇沒想好說什麼,命令自己安定下來。一不裝忙,就撞進陳寧霄的眼中。
他死死地盯了她幾秒,問:“眼睛怎麼紅了?”
少薇早已想好對策,抬手柔柔眼睛,道:“剛剛好像飛進去一隻小蟲子。”
為了證明自己可信,她還用力眨了眨。
陳寧霄靠牆而立,抬手沖她招了招:“過來,我幫你吹吹。”
他插著針頭軟管的手,為了攬她而抬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