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秋便在此時開口了,他頓了頓,即使怯懦,即使不安,即使那點茍延殘喘的自尊在掙紮著尖叫,出於求生的本能,他仍下意識地壓低自己的影子,看向了這位女士。
於是,他看見了這個人的微笑,看見那雙專注凝視著自己的眼睛。
一雙美麗的,溫柔的,深潭一樣漆黑的眼睛。
她很認真地看著這個中年人,眼中帶了一些同情,一些憐憫,以及一種彷彿感同身受一般、受制於人所以無能為力的真實愧疚。
“所以現在能告訴我了嗎?”她溫聲反問道,“為什麼要這麼說?”
“……沒什麼人教我。”男人低著頭,小聲囁嚅著回應,他的影子因為不自覺地蜷縮比之前顯得更小了些,但聲音語調,卻又比之前聽著放鬆了一點:“我就是被直接抓過來了,甚至都沒人告訴我發生了什麼,明明我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接觸,這才……”
晏秋沒說話,高跟鞋微微翹起又落下,敲出一聲清脆的回響。
隔離室的視線死角處,有人沖她揮揮胳膊,做了個特別的手勢。
“這又是幹嘛?”有一名士官壓不住脾氣,下意識開口問道。這話來的有些冒犯,但他的同伴還沒來得及攔住他,已經有監察官萬分無奈的看了他一眼,又耐著性子解釋:“是說剛剛的p值波動不大,可以初步排除高濃度汙染源的可能性。”
“人是可以用作容器的,汙染物受感性影響最深,如果情緒激動的話,能檢測到高頻的p值變化,”這次解釋的是坐在前面的晏秋,她的眼睛仍然盯著隔離室的中年人,嘴唇動的幅度很小,聲音吐字卻足夠清晰:
“先生們,你們把這位可憐的下城區住民直接帶過來,又是越過鑒定科、又是不顧審查流程直接把人關在我們的監控隔離室,完全沒有留給我們半點發揮的空間——那按著這個邏輯推斷,隔離室關著的自然就是最高階別的偽人汙染物。但是非常可惜,沒有上面的批示,沒有鑒定科的鑒定報告,我們也很難直接定性他就是汙染,只能用最傳統的笨法子,先人工測試看看他的汙染評級了。”
隔著完全覆面的防護面罩,他們看不見這幾名聯防署士官的表情,只能聽著聲音再起,氣勢卻比之前弱了幾分:“不是有機器可以直接評測定級嘛,何必這麼麻煩……”
“……”
晏秋沒說話,細細的鞋跟抵著地面輕輕一轉,辦公椅在原地轉了個圈,直接面對面的看著剛剛開口計程車官。
管理局唯一的三級監察官也不說話,只用那雙黑漆漆的眼睛靜靜盯著對方,盯得對方隔著面具也毛骨悚然、莫名心虛,然後她又一言不發地錯開了目光,慢悠悠地地把椅子轉了回去。
“……你剛剛的那句話,可以說是挑戰了一整個監察科的存在意義。”有人幽幽提醒。
對方訕訕,閉著嘴不再說話了。
“b級以下的機器可以直接評測,但a以上的汙染費那屋就開始具有成長性和不可控性,會自主學習如何逃離機械識別,所以現在一級的監察官可以不出外勤,但二級以上的必須要親自到達現場才行。”開口解釋的是剛剛踏出一步準備拍上監察官肩膀的,他胸前徽章最為精緻,是這幾人裡唯一的上士。
監察官是靠肉眼辨別汙染物的。
而此時,晏秋已經起身走到了操作臺前,她關閉了對內通訊,同時一一吩咐下去:“汙染評級下調,暫定為b+,鑒定科去看一下他身上畸變部位,應該是左邊一側有輕度汙染,但神經壞死太多,所以本人沒有察覺;安排分離手術,保留半個月的觀察期,然後再調整成c。”
晏秋臉上那種溫柔如水的笑意如煙般散去,沒有留下半點痕跡。她回頭看向那幾名士官,臉上分明還是帶笑的,但就是總讓人覺得要比剛剛敷衍得多。
上士看著她,手指動了動,到底還是沒說什麼。
b+卡在機器定級的界限上,擦著人工測試的邊,稍稍操作一下細節和後續報告,也能忽略掉他們這次“翫忽職守”的錯誤。
“行了,這邊的麻煩差不多了,接下來就是這邊的問題。”
“……幾位給我們加了個不大不小的麻煩,”晏秋嘆了口氣,拿出一疊空白表格遞了過去,仍是好聲好氣地提醒著:“看在都是給人辦事的份上,上樓去找我們陸處長補個簽字蓋章的手續,這邊把報告補上,私下如何姑且不提,明面上的這茬就算過去了,如何?”
上士隔著面罩看著她,具體表情如何,誰也不知道。
他沒點頭,但也已經抬起手,準備接過那一摞空白表格——
“晏秋——!”
一聲預料之外的高聲叫住了在場所有人的動作,那聲音高昂,尖銳,且有著掩飾不住的慌張,引著他們幾乎是反射性地目光向門口轉去。
一向服裝整潔氣度沉穩的陸處長正氣喘籲籲地站在門口,西裝外服的扣子沒扣上,手上還拿著劃開隔離門的認證銘牌。
陸昭陽站在所有人的視線中央,目光一掃,已經無比精準地盯住了那幾名反射性站直身子的聯防署士官。
“……聯防署的人過來了,為什麼沒有告訴我?”他聲音嚴肅,眼神卻已經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晏秋的身上。語調沉了沉,像是想要對她嘆氣,又像是想要說點什麼別的,最後礙於某種不可說的原因,還是被他自己硬生生地壓了回去。
“……算了,你先過來吧,聯防署的幾位也是,這裡環境特殊,有什麼事情我們上樓再談。”
晏秋:“……”啊。
她額頭青筋一跳,隨即反射性地想。
又要開會,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