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並不親切的弟弟,李弘澤無半點慈悲,作厭惡狀,“以庶人之禮安葬。”羅翁意猶未盡,“他還說……還說……”
李弘澤負著手,“還說什麼?”羅翁支支吾吾不敢說,李弘澤便猜是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你說吧,我不怪罪你,畢竟是他說的。我這個弟弟對我沒半句好話,這些我都知道。”
“都是些詛咒的話,梁王自己事不成,就怪起人來,真是可笑。”羅翁啐了一口,李弘澤倒是雲淡風輕,“我早知道他會如此,對他也沒抱希望。所以,這人死了總比活著強。要是活著,總會想著借機捲土重來,令人頭疼。”李弘澤殺李敬遠如殺一隻雞,根本沒有太多過意不去的地方,也不想裝作痛失兄弟悲傷難忍——這種悲傷還是留給皇帝的罪己詔吧,方才聽羅翁說,皇帝已經命禦前學士起草罪己詔。
父親痛斥兒子的叛逆,數落古往今來兒子不孝的例子,罪己詔內容大抵如此,李弘澤都能猜出個十有八九。當初要廢他的詔書不也是那麼寫的麼?只不過那時候皇帝還有精力自己寫,現在行將就木,只能委託學士代筆,看起來極為敷衍。父親真的愛過這個兒子麼?為什麼梁王幹出這等違揹人倫的事,父親竟然連責備的樣子都懶得做?過去十幾年,父親慈父的一面只給梁王,對自己極其嚴苛,現在彷彿是變了一樣。
李弘澤從來不敢奢望來自父親的關愛,立自己為太子更多是一種妥協,一種對魏氏的妥協。事實上從父親登基後,就一直在消解魏氏的威脅——高後與高祖結發夫妻共定江山,這天下合該有魏氏一份。但皇權是最自私的,自私到連枕邊人都不能相信,自私到必須唯我獨尊,所以父親抵抗的過程事實上就是一個毀滅自己的過程,因為他能當皇帝,完全是因為魏氏的支援。
父親排斥他,排斥功高震主的魏侯,排斥和魏侯相交的盧君陶,排斥受高後寵愛的小兒子燕王。可能連父親都沒想到,油盡燈枯末路之時,陪伴在身側的只有魏皇後。
千秋之後誰又能知?李弘澤咳嗽兩聲,這些日子他身子每況愈下,突如其來的政變打亂了他的陣腳,“走吧,闕樓風大。公務繁忙,我還是不多盤桓了。太子妃今日……入宮了吧?”
“嗯,太子妃受皇後召入宮陪伴。說起來,這太子妃明事理又會做人,闔宮上下都稱贊她呢。”
謝宛自城門回去,打算往平康裡的綺霞坊。半途經過城外一片蘆花蕩,一葉小舟停在岸邊,還有些物件兒在旁,謝宛下馬一看,那劍正是柳洲隱的佩劍霜珂。霜裡白玉,高潔無比,劍鞘渾身也是白色,刀鞘與劍柄交接處那一塊白玉端正鑲在中央。這把劍和自己的芙蓉劍還真是相反,也有可能是多年走江湖不注意保養,芙蓉劍刀鞘漆黑,早已看不出芙蓉的紋路。
柳洲隱怎麼會在這兒?難道是看自己策馬而出所以追趕至此?謝宛想了想,把劍放下。忽然腦海裡閃過不妙的念頭……難道柳洲隱遇見了匪盜?不,不可能,如果是匪盜,這些東西不可能如此完好放在一邊,應該盡數為人劫掠才是。
遠處水中小洲傳來篳篥聲,悠揚哀涼,並無半分涼州樂曲該有的慷慨激昂,倒像是用篳篥吹奏哀歌。謝宛仔細聽了會兒,才辨別出來,那是古樂府的《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薤露》是漢樂府的輓歌。柳洲隱擅長吹篳篥,這點功夫應該是從西市胡人那裡學來的。謝宛被樂聲感染,眼角浸濕,柳洲隱最近老是抑鬱不樂,生死之重,常人本就難以看開,更何況柳洲隱失去的是常年敬愛的兄長。謝宛只好把馬拴在一邊,解了行李,和柳洲隱的一起放在小舟上,手持長篙追溯蘆葦蕩裡的樂聲。
不一會兒,那樂聲變了,變為《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謝宛並未作他想,她的耳朵最機靈,小舟劃起一道道水波,縠紋散開,驚起湖面上的水黽,穿過蘆葦蕩的時候,白鷺紛飛,撲騰的聲響引得遠處柳洲隱注意——不過謝宛專注於水道,撥開沾著露水的蘆葦,瞻前顧後,唯恐行囊掉進水裡。
小舟緩緩行駛而來,隱約可見蘆葦蕩裡有一片暖融融的光。柳洲隱坐在沙洲水邊,他的名字也和沙洲有關,只因自己出生的時候,春水初生,淹沒了水中沙洲,所以馮絢便取名“洲隱”,柳念之覺得“洲隱”二字正好與“泊寧”互為對仗,以為妙絕。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
柳洲隱抬頭朝白鷺驚飛的地方看去,只見一身著碧色衣衫的女子撐篙而來。她穿過漫漫蘆花,衣服沾到露水濕了幾塊,眼神澄澈,好似天水洗過。謝宛見柳二無虞,會心一笑,小舟離柳洲隱越來越近,舟船頭的小燈劈開如紗的水霧。柳洲隱見了燈光,謝宛的身形也漸漸清晰。天光初曉,映著燈光,四下分明,柳洲隱不禁站起身,輕輕吟唱出接下來哪一句詩——
“宛在水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