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我刀筆
羅翁帶著人出去喚崔文犀,盧頻伽揪緊了衣裙,“殿下,我有事想和梁王妃單獨說一下。”李弘澤點頭,“那你去吧,我這邊不急。”說罷低頭約莫著時間,蕭錯應該已經到家了。此事一過,蕭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看在皇後姐妹的份上,他不便處死蕭錯,廢為庶人是免不了的——但蕭宗陵是什麼罪名,他就不知道了,只能等皇帝恢複精神,再做處理。
崔文犀跪在外面,升起來的日頭曬得她睜不開眼,階前沒有羽葆,不免汗流浹背。盧頻伽緩緩走來,吩咐婢女送上甜漿,崔文犀拒絕了,“太子妃這是做什麼,不用可憐我一個階下囚。一路上,駱君侯已經把蕭崔二家的下場都告訴我了。”
“所以,”盧頻伽俯下身,“你在怪我麼?”盧頻伽回過頭,令婢女把羽葆傾向崔文犀。
“我不怪你,天底下有哪個女人,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夫君造反而無動於衷?人盡可夫,君一而已,按忠義來說,我沒有做錯。但我是崔氏女,更是梁王妃,我無法原諒自己。”崔文犀抬頭看著盧頻伽,眼裡滿是不屈,“是我,讓他輸得那麼慘。”
盧頻伽蹲下,握住崔文犀的手,“梁王對你一點好,你就感恩戴德了?如果他造反在一個月前,你們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你還會這麼想嗎?你只會馬上跟他斷絕關系。”盧頻伽從袖子中掏出一張紙箋,上面是和離書,“這是韓重華在梁王宿處搜到的和離書,他早知道自己事不成,所以,以你多年無所出的名義,與你和離。這樣一個人,我實在不懂,有什麼同生共死的必要。今日一過,我一定會求太子,讓陛下放過你,到時候你先修道幾年,到時候,你不是崔氏女,也不是梁王妃,你只是你自己,你應該有新的日子。”
“他肯定沒想到我會……出賣他吧。”崔文犀捧著和離書痛哭起來,盧頻伽見對方心裡太過負罪,一時之間竟有些生氣,“出賣梁王的,何止你一人!魏東晗也出賣了蕭錯,他和蕭錯那些年形影不離,人人都以為他們是朋友,而如今呢,他想都沒想就把蕭錯謀反的訊息告訴了我,方才更是直言不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為什麼一直要自責?難道梁王這一個月對你那一點好,要比蕭錯對魏東晗的好還多?魏東晗尚且能只顧自保背叛故友,又有誰會指責你不想和梁王共死呢?”
崔文犀經此勸告,內心紓解些許,但隔著家破人亡的仇恨,終究是難以放下,“我現在,無父無兄無夫,縱使我想和你回到當初,抵足共談,也是再不能了。”
盧頻伽站起身,忽然有些頭暈,婢女攙著她,“哈……”烈雲郡主從遠處走來,顯然聽到了方才的一切,“有些話太子妃不方便說,我來替她說。你父親,前朝降將,無能,卻又渴望入主中樞,和蕭家以及梁王一拍即合。梁王對你有意,巧取豪奪,硬是斷了你的婚約,你哥哥呢,賣妹求榮,梁王作為你丈夫,大事從不告訴你,你就算洩密,又能洩什麼密?就算沒有你,也有別人把訊息傳出來。所以,你勤謹侍奉的父、兄、夫,沒有一個把你當人看,都是把你當工具罷了。太子妃也是不忍心看著,你為了這些人而死。”
“忠義有什麼錯麼,那畢竟是我的父兄和夫君……”
烈雲郡主扶額,“倒也不是說忠義有什麼錯,而是,這梁王根本就不是忠義所歸啊。古代謀臣講擇木而棲,棄暗投明,你為什麼不能及時止損,非要等著誅三族的時候白白上了斷頭臺追悔莫及才好?”不過想了想崔文犀自小到大成長的環境,烈雲郡主還是不再多言,“疏不間親,別讓我這掏心窩子的話,到頭來落人口舌。你想追隨梁王而去,隨便你,但是太子妃和太子的意思,都是不追究你一人。”
徵戰沙場的烈雲郡主,在品德和操守上,顯然不如儒生看得重要,換言之很多人連活下來都已經極其不容易了,為什麼會有人一心尋死呢——明明能活下來。而且就算死,也得挑個明主吧?梁王小肚雞腸,實在算不得賢主,夫妻倆吵了多少年呢。
“文犀——”
這聲音好生熟悉!崔文犀望向遠處,見身穿紫袍的李敬遠被兩個宮人押解著,雙臂動彈不得,昔日尊貴無比的梁王,此刻比階下囚還落魄。“文犀,你快走,不要過來,他們會殺了你的!”
“李敬遠,你……你怎麼在這兒?”她頓時沖上前去,在眾人注視之下,和梁王相擁而泣,二人像極了落難鴛鴦。
烈雲郡主站在臺前,嘆了口氣,“我是真不懂這男女情愛,什麼自掛東南枝、舉身赴清池,什麼山無稜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兩個人在一起,不就是搭夥過日子,多的還是‘從今以往,勿複相思’,在一起的時候吹得天花亂墜,真到大難臨頭了,還不都各自飛?梁王妃獨具慧眼,早就看出來梁王難成大事,這要換在哪個謀士身上,早就飛黃騰達不念舊主了,虧得她,心裡難受得緊。女人吶,從來都是從父從夫從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一旦有些嫌貧愛富,十裡八鄉都能傳開了,我記得柳令公前妻不就是如此麼?還好柳令公沒大肆宣揚,甚至還扶持裴麗山,換一個小心眼的男人,早就罵得極盡侮辱之能事了。”
“此時此刻,我倒想起晉太子司馬遹來。他的太子妃王惠風,就算能全身而退,也還是和他患難與共。”
烈雲郡主嗤笑,“固然可嘆,但我卻覺得,自己不會像她一樣,可憐到只能以死明志。”盧頻伽正想勸郡主,婢子卻走過來,“太子妃,這梁王是在後院庫房找到的。可巧了,他一聽說崔妃自投羅網,就趕緊拍著門子,一邊拍一邊大喊,驚動了路過的小黃門呢。”
“竟是如此,怪不得韓重華搜了那麼久也沒找著,原來就在眼皮子底下。”烈雲郡主笑道,“好了,事情了了,我也能回去了,接下來他們兄弟之間敘敘舊什麼的,咱們也別打攪,我總覺得,太子有很多話想跟梁王講。哦,對了,蕭錯是不是擅長些機械玩意兒來著?如果殿下不殺他而是流放,希望太子妃幫我求個恩典,北境缺人,需要人才。”
“蕭錯?可是他才誣陷你,你不在意麼?”烈雲郡主聞言,聳肩一笑,“不過是小孩子罷了,不懂心機權術,實在可笑,我又何必計較?要是蕭錯流放去幽州,燕王這邊也能多個得力的。”
“文犀,”李敬遠松開崔文犀,馬上便注意到妻子風塵僕僕,衣裳破爛不堪,更是連鞋子也沒穿,“你這是怎麼回事?腳上怎麼都是血啊。”崔文犀安慰著他,“我沒事,一切都好,倒是你,我已經想好了,如果你死了,我也絕不……”
“不,文犀,我不值得你為我這麼做。”李敬遠卸下此前偽裝著的所有架勢,此刻無比深情,小心翼翼用盡了渾身的溫柔,“你知道嗎,我現在就恨,為什麼沒早點明白自己的心意,但其實我也明白,這次兇多吉少,所以才寫了和離書。你以後會遇見良人的,過了幾天我的罪名下來,你就知道我有多該死了。”
“李敬遠……”崔文犀依依不捨,聽了宮殿內傳話的宦官,才知道太子屏退左右只見梁王一人,只好與烈雲郡主和盧頻伽一起離宮了。盧頻伽還特別貼心,詢問身邊人庫房有沒有多餘的鞋履,為梁王妃帶來一雙。穿好鞋履,崔文犀才不必赤足行走。
李敬遠站在殿門口,等三人的身影看不大清了,於宦官的催促聲中,昂首挺胸步入大殿。殿門隨即重重關上。照進來的光立刻消失,李弘澤正襟危坐,李敬遠每走一步,腳上的鐐銬就摩挲著地上的石板,他看著自己的雙手,束縛得嚴嚴實實,不禁冷笑,“兄長防我,像防賊一樣。”
“梁王弟,為了和你敘舊,孤把所有人都趕出去了。”眼見著李敬遠撲通一聲跪下,李弘澤想起了當年就在此處跪著求情的自己,世易時移,當初煊赫滔天的梁王,竟也有今日,“你藏身庫房,就是為了等我一命嗚呼,好繼位大統吧?父親一輩子英明,唯獨不知道這趙成包藏禍心,巫蠱之禍就是這人一手推動,柳二砍殺他倒還是輕的了。”
“父親若真英明,就不該迎你入宮,就該把你做掉。你是魏侯抱來的野種,誰知道你到底是誰?”
李弘澤只當他是秋後螞蚱,並不放在心上,“死到臨頭,還嘴硬呢。你不會覺得,我不敢殺你吧?路貴妃早已被我關押起來,她是生是死,我倒要看看你怎麼選。”
“這話說的,好像我搖尾乞憐你就會放過我一樣。大不了就是腰斬,淩遲,那又怎樣?就讓這王座沾上兄弟血,咱們的父親不就是這麼做的嗎!我知道,你們都說我長與婦人之手,可你在十歲之前不也是嗎?相州那個婦人,你這輩子都見不到她了。成王敗寇,我輸了,沒能護住母親。可你贏了,你也沒護住她。”李敬遠大笑,渾然無階下囚的覺悟,只求速死,“李弘澤,從你來之前,我一直都是長子,魏庭燎不甘,從相州把你找來,為的就是制衡我,但他也因此而死。我知道,你敬重武威侯,遠甚於父親,不過,武威侯卻為了你這麼一個野種而死。也不知道他後不後悔。”
“怎麼會有人殺了人,說‘非我也,兵也’?”李弘澤攥緊了扶手,似要抓出印痕來,“我不過是你們的幌子,你們拿我來陷害魏侯,現在又說是因為我魏侯才死?你不會真覺得我忘了當初那段日子是怎麼過來的吧?”
“你搶走了我的一切,為什麼不問問我,你沒來之前我是怎麼過的!我是長子,是陛下的長子,我出生那一年,是高祖武定二年,高祖親自為我取的名,甚至在我五歲開蒙的時候還說我聰穎夙慧,史官在一旁都記下來了,我是長孫,我應該就是太子的!如果不是你,我拿回自己的東西怎麼可能會像篡逆一樣!”
“瘋了。”李弘澤轉過頭,他是勝利者,史書由他寫,他才不需要去憐憫一個失敗者。李敬遠抬頭望著藻井,以及一旁的樑柱,花紋繁複,重重禮儀在這過去二十幾年一直捆綁著自己。不得不承認,李弘澤贏了,大獲全勝,而自己敗了,“此計不成,我也早有預料。事已至此,你不如快快處決了我,但我只有一個乞求,就是不要牽連我的阿孃和文犀。”
“你憑什麼想讓我原諒路貴妃?就因為她是你阿孃?你覺得你我之間的情分足以讓我聽你的,放過害我數次的路貴妃?”李弘澤輕蔑笑道,“我不管什麼正統不正統,你見過高祖,我沒見過,那又怎樣?我只知道,為了進宮我已經失去了太多。當初史官寫你一句好聖孫又如何,現在輪到我執刀筆了。而你的怨言,也只是計謀不成之後的憤懣,我不會放在心上。”說罷,李弘澤傳羅翁入內,“傳陛下旨意,路妃擅權,染指國政,屢次陷害孤,不可饒恕,賜其鴆酒。至於梁王……”
“我要見陛下!我是陛下親自撫養長大的,我要見陛下!”李敬遠忽然從地上站起來,意欲沖上前,急得羅翁趕忙喚小黃門制服對方。李弘澤只是垂眸,淡然靠著憑幾,“陛下不想見你。”
“你殘害兄弟,假傳聖旨……”
李弘澤許是不耐煩,深深厭惡李敬遠的倨傲和自相矛盾,“就讓這寶座沾上兄弟血,天底下兄弟相殘的皇帝太子多了去了,他們怎麼會單單指著孤的脊樑骨罵呢!羅翁,把梁王帶下去,交由大理寺,好生照顧,聖旨隨後就到。你先去處理路貴妃吧,那個毒婦,我怕她再生什麼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