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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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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夜

盧隱被瞪得吃不下飯,這蕭恪,這麼多年來到底經歷了啥,能從當時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小屁孩長成這樣?蕭恪出生後一年,徐皇後薨逝,緊接著大齊皇帝也駕崩了,所以說這人從小到大沒見過親爺娘,全靠蕭忱這個長兄含辛茹苦拉扯大。所以這就能解釋為什麼蕭恪前幾天鞭蕭君玉的屍了……但他盧隱可是助紂為虐的元兇,蕭恪心裡在想什麼?

崔夫人見氣氛不對,“這位老丈,不知你是何人?我兒怎會邀請你至府上,都沒告訴我們。”

“吾範陽人也,年少習道術,”說著盧隱又瞟了蕭恪一眼,一個謊言要用無數個謊言去圓,“後歷經喪亂,於終南山隱居,若非客先生相邀,此番是不會出山的。”

原來是個神棍,崔夫人明顯不悅,真是什麼人都能來崔府……崔玄覽咳嗽數聲,示意崔夫人,“歷經喪亂?想必老道士那時候應該在洛陽吧?當初盧隱破虎牢,略偃師,一路殺進了洛陽。竟然能倖免於難?我倒是好奇,你是怎麼過來的。”

“啊,你說盧隱啊。那人雖然生性殘忍,在洛水沉了百官,但其實,他對生民百姓還是好的,我那時候也沒飯吃,還受了盧隱的救濟,去粥棚接了好幾碗粥。”盧隱剛說完這句話,忽感不妙,那些人都不直接喊他名字的,而是親切稱呼他為盧公或者恩公,要扮演一個老道,怎麼可能直接喊“盧隱”的名字呢?

崔文犀興致起來了,“您原來還有這種經歷呀,我只在書上見過呢。父親,那時候大哥應該也記事了吧?破虎牢的時候,大哥也在洛陽嗎?”

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崔玄覽虎牢敗後回家,本來就頹喪得很,結果這個兒子一蹦三尺高,說“盧謐山一個書生居然這麼會打仗,太厲害了”,於是被鞭了十下。年紀漸長,為了活下去漸漸沒了當初的忠義和決絕,盧隱當初留崔玄覽的命,是為了顯濟北王的寬仁,崔玄覽如果沒有主動請纓,在之後也有可能被沉洛水。現在看來,還不如死在當初成他一個忠君美名——盡管在亂世,忠君早就變得不合時宜了。

崔玄覽為人促狹,糾結於小隙,不可長久……盧隱心裡想著,多年過去,這人心中竟無半分忠義存留,所作皆是為了家族。雖然不能這樣貶低,但歷來皆如此,若無大義作為昭彰,因利而來,利盡而散,此事絕對行之不遠。

“你大哥?”崔夫人冷笑,放下筷子,反正也沒心思吃飯了,“你大哥當時看父親敗了,正生氣呢,一聽打敗你父親的是盧謐山,馬上就轉了心思,說這盧謐山真厲害,還要拜盧謐山為師,說什麼也要親眼見見此人。後來被你父親打了十鞭子,這才不說了。”

盧隱喝了口酒,只怕崔神秀心裡的野心並沒有因為這十鞭子而剋制下來。那麼崔神秀能和蕭恪勾搭在一起,就是因為嚮往當時蕭君玉和盧謐山之間的情誼咯?難道崔神秀想當第二個蕭君玉?絕對不敢吧!但是想想,梁王和太子勢力懸殊,都敢拼一拼,一旦拼成了那絕對是無上功勞,拼不成反正太子繼位他們也得全完蛋。

在鄉野之間,盧隱根本沒有聽說過太子的一些事。這個太子實在太安靜了,有一種如履薄冰的謹慎,甚至還在巫蠱之禍和節義軍變後保全自身,實在是高明。不過不說話,就代表著任人評價,這太子繼位後能不能做好,也不是個定數——換句話說,誰知道巫蠱和軍變他有沒有實際參與?誰知道他是不是不忠不孝之輩,是不是真的想弒君呢?兔子逼急了還咬人,越是沉默的人一旦爆發,也是很可怕的。

沉默代表著隱忍,所以梁王和崔神秀太明白太子繼位會對他們做什麼了——趕盡殺絕。太子不是沒見過死人,甚至可以說,太子見過的死人比梁王見過的活人還多,這位東宮太子可是連戰場都上過的,戰場有什麼?斷頭斷肢,流出來的腸子和難以忍受的屍臭,經歷過此種場面的人,不可能心志不堅忍。

退一萬步講,若真是豁出去,太子敢付出、舍棄的,絕對比梁王多得多。這場爭鬥,不用開始,盧隱就知道誰會贏了。他明白,蕭恪更明白,此人真是心黑手狠,跟兩個兄長的寬厚完全不一樣。

“原來大哥小時候是這樣的啊。”崔文犀有些許尷尬,在外人面前提起這個似是不好,便不再說話了。梁王在她身側,“你要是想回洛陽舊宅看看,我也能之後陪你同去。”

“你現在怎麼一直要陪著我啦?”崔文犀笑了笑,從成婚吵到今年,根本沒想過李敬遠會有這麼順遂人心意的一天,“以前我去哪兒你都是不陪我的,我也早就習慣一個人出去玩了。”

李敬遠忽然神傷,盧隱明白了大半,從崔神秀到蕭恪再到宮裡那位貴妃,誰都有自己的目的,但要真問梁王想不想當皇帝,恐怕梁王也是不敢想的。嗐,爭鬥就是如此,贏的人不覺得自己會贏,輸的人不覺得自己會輸,所以才有無休止的爭鬥。皇帝大漸,梁王剩下的時日不多了,太子一勝,梁王沒有什麼好下場。罷了,待會兒散了就去勸他一句,好歹別連累王妃,什麼皇帝不皇帝的,都不重要。身居高位還處處掣肘,這皇帝當了有啥意思。

宴席罷了,崔夫人託言身體不適早早走了,崔文犀也回了自己的臥房,中堂只剩下了四個知根知底的人,便沒必要假惺惺的。崔玄覽率先發難:“盧隱,你這麼多年,竟然還沒死。”

李敬遠本來一直在懷疑此人到底是不是盧隱,得到崔玄覽的肯定後方才相信。自己麾下竟然能收攬到此等曠世之才,還是隻在書上看過的那種。盧隱破虎牢早就在東西市被說了千八百遍,這可是以書生之身大敗武將!難道天意賜他轉機,勝負就在此?

“啊呀,崔尚書緋袍及身,簪纓佩玉,當初見你那麼有骨氣,還以為你會隨懷帝而死呢。”盧隱也不忍了,邀他當座上賓,邀他喝酒吃飯,結果一個個都想他死,什麼人啊!自己這麼說,也是為了挑起崔家和蕭恪的矛盾,他並不覺得蕭恪會任由崔家做大。

蕭恪笑了笑,“原來你們是這麼敘舊的。好了,也別說這讓人火氣大的話了,聽著怪難受的。崔尚書,我尋到此人,還未向你解釋就把他安置在後院,本想著今日同你介紹,沒想到他直接從院子裡出來了,我明明……有把他鎖在房間裡的。”

“人有三急,客先生多擔待。”盧隱狡猾一笑,你這小兒郎還敢鎖我。他不敢貿然交底,把蕭恪的身份亮出來。梁王沒什麼反應,也說明蕭恪本身對梁王是不透明的。不然的話,蕭恪和梁王可是有血海深仇。

梁王起身,“我就不多待了,王妃還在後面等我。”盧隱忙追上前去,“崔公,我也先退下了,請崔公見諒。”

二人走到後院的廊道,鈴聲悅耳,花落簌簌,清風穆如。盧隱小跑著,氣喘籲籲,終於追上了梁王,“梁王殿下請留步。”梁王回過頭,見是一蒼顏白發的老翁,故而沒怎麼當回事,“原來是老丈。”

“欸,梁王殿下,某想勸你一言。有些東西不要強求,須知功名富貴,都是過眼煙雲,能與良人相伴長久已非易事。如果非要強求,到最後恐怕是眾叛親離,孤家寡人啊。”盧隱的話已經很清楚了,能不能懂就看梁王的悟性。誰知梁王反問:“那當年盧謐山為何非要強求,扶植一個根本不配為皇帝的人為帝?”

哦,看來這小子不笨,還會反問,“你倒機敏,可惜遇見的是太子。不然,按照你這種性格,雖懦弱,卻也能夠靜觀其變收取漁翁之利。”

提到太子,梁王就生氣。太子沒來之前,梁王可是長子,還見過高祖呢,這太子橫插一腳,什麼都有了,還有魏侯那麼一個得力助手。現在更是能自由出入宮禁,以往父親只允許梁王侍疾的!難道正如這人所言,自己敗了?!

“多謝盧處士誇獎——稱你一句盧處士也不為過吧?”梁王心裡也明白,正如盧隱所說,自己若是強行要爭,也是兇多吉少,但如果不爭,以後肯定沒有好下場,太子之後肯定會清算他們。與其如此,不如一爭!“可盧處士不如看看本王的處境,所有人都勸本王爭一爭,崔家和蕭家,都是齊朝高門,若本王不爭,他們也不會甘心。因為太子登極,他們絕對不會有出頭之日——或者說,註定不會像本朝這樣身居要職,而是退而居次。”

聽到這聲盧處士,盧隱心頭一顫,腦海裡竟想起蕭君玉來……“退而居次還不好嗎?”他真是不懂這些人,能守著富貴過一輩子已經是絕大多數人望塵莫及的了,“能少點風波,不比刀光劍影的強?”

“多謝盧處士勸我,只是……”梁王此刻倒有幾分釋然,“時至今日,不是我不想就能逃得了的,更何況,長這麼大,所有人都告訴我,我應該爭,而我也覺得自己該爭,生死各有命,禍福誰能知?帝王家都是如此,我倒是羨慕盧處士,有著千金散去還不在意的釋然。從小讀書,我就不喜歡讀老莊,現在也是。”說罷,他微一作揖,朝崔文犀房間去了。

“我話已帶到,梁王,你若是執意赴死,我也沒法子。算啦,生死各有命,我操什麼心,老頭子一把朽骨,偏偏不想看那麼多生死,也不想看小子沐猴而冠,禍亂社稷。”盧隱心中腹誹,蕭君玉再怎麼差,也是厲兵秣馬十四年不顯山不露水的,可比崔神秀這麼一個屠夫強多了。

也不知這幾天他的失蹤,有沒有引起謝宛和盧十六孃的察覺。前些日子在梁王府被拘著,估計引起了崔文犀的注意。崔文犀和盧十六娘往來密切,能把訊息傳出去的也只有這位不諳政事的梁王妃了。

聽到李敬遠的腳步聲,崔文犀正在點燭。他帶起的風把廊下的燭焰熄滅了,崔文犀正坐在廊柱旁,聞聲便站起來回過身,一身白衣如瀑,“今天我們還是……”

李敬遠竟然深情地看著她,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眼神。崔文犀搞不懂李敬遠在想什麼,披了一件白袷衣,露出白玉一樣的手臂,用旁邊燃著的蠟燭就火,李敬遠把手覆在她的手上,她的身軀被埋在了寬闊的圓領袍裡。

崔文犀瞪大了眼,六神無主,李敬遠又帶著她的手,把蠟燭放下。燭光微弱,只要一陣風就能把它吹滅,正如李敬遠自己的處境。片刻後,他的胸膛慢慢貼上了崔文犀的後背,他想就那樣輕輕擁著崔文犀,就像擁住了一輩子的美好。

她永遠都那麼單純赤忱,從來不會有害人的心思,也不會記恨別人,而李敬遠做不到。“我不想……你以後回想起這段婚姻,記憶裡只有我對你的冷漠和怨懟,我想讓你高興,一直都是這樣的,可惜我懂得太遲了。”

“太遲?什麼太遲?還不遲啊,我們年紀還小呢。而且我們成婚才幾年,總要慢慢磨合。”崔文犀臉頰通紅,她也不是那麼討厭李敬遠嘛!誰讓她不記仇呢。李敬遠忽然這麼溫柔,崔文犀還有點不太習慣,估計是受了打擊,終於明白過日子不能過得一地雞毛。“你以前是很討厭!但是沒辦法,我阿孃說了,以後有了夫婿,不可能事事順心的,就讓我別太記仇。”

李敬遠轉而到她面前,捧住了崔文犀的臉龐。在這無人的小院子裡,二人四目相對,清泉幽篁,無比靜謐,連同那一個無聲的吻。崔文犀只覺得自己身體酥軟,忍不住倒在他懷裡。李敬遠將她抱起,踢開門進了屋,而後用肩膀一撞把門帶上。

春雨倏然落下,屋簷的雨幕敲打著簷鈴,陣陣清風送來落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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