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底含著餘笑,拿開匆匆掩蓋上的公文,案上赫然擺著的,正是她那封訣別信。這封字跡不忍卒讀的信,因為讀得太多的緣故,邊角已然捲曲發灰。
風驟起,窗子驀地開啟,發出砰的一聲巨響,貍子喵嗚一聲驚跳起身,一爪踏入了半幹的硯臺,在他桌上留下了慌亂的墨梅點點,又是靈巧地縱身一躍,隱入窗外夜色之中。
“一枝雪!”
他被這貍子的舉動鬧得有些手足無措,目光追著看向窗外,回過神才忽然發覺那張信紙上沾染了墨跡。
他手忙腳亂地用衣袖壓去尚且濕潤的墨痕,可她的名字依舊被爪印浸潤隱去。落款處只殘留“你的將軍夫人”幾字尚算完整。
“是老天都不願留個念想給我嗎?老天都嫌我髒,都在懲罰我。是,我不配,不配做你的夫。”
他緊緊地將信紙擁進懷裡,心中再度撕扯。
他以為,相去一月,對她的思念與愧疚總會被繁忙的事務與如水的時光稀釋沖淡。
可事與願違,與日俱增的何止是相思,每多一日,他的心便愈受鞭笞一日,更煎熬一分。
這屋子裡草蛇灰線難以捉摸的詭詐叫他煩悶不已,起身推門,步入月色之中。唯有此時,才能獲得片刻安寧。不多時,便又不知不覺步入那上了鎖的房門之內。
他給她新置的幾件衣裳已經送到了,如今正擺在這櫃子裡,只不過是裝裝樣子,同茶杯茶盞瓷瓶一道,只為顯得這屋子更有些人味兒,顯得……她還在。
只不過,都是死物。
他自懷裡抽出那條白綾,在臉上蹭了蹭。自白水城一戰,他扯下後便再沒放手。上頭的血跡早已幹涸發暗發硬,配著那兩只他畫就的眼睛,格外觸目驚心。
這一個月來,他無數次在夜裡驚跳起身,發了瘋一般要去尋她,有一回,都穿好了衣裳,配上了劍,卻在看到這條白綾時,頹然癱倒,淚流滿面。
他終於懂得龍鐘月的痛,試圖學著用酒將自己灌醉,度過這孤寂可怕的漫漫長夜,可他是將軍,他身畔危機四伏,他要對夢粱這片天下的百姓負責,他必須清醒。
七日後。
將軍府大門牌匾上垂掛的白布帷幔正在逐個拆卸。牌位也轉到了那間屋子裡供奉,兩碟子貢品,一碟子是酸糖,一碟子還是酸糖。
做完這一切,那間屋子便落下了鎖。
“將軍,這是何意?真要去找那些沒送禮的麻煩?”顧六接過一份名冊,再次確認。
“自然要找。”
李焉識手上不停翻看著,另一隻手揉了揉倦目,接著道:“名單我已經梳理過了,這幾個,從家世門第,姻親交際,官職鄰親等都安全,絕不會是林謙文的障眼法。”
顧六面露難色,並未搭話,李焉識這才抬起眼睛看著他:“具體怎麼個找麻煩法,不用我教了吧?”
“對了,我已翻閱完我走後所有你經手過的公文,倒是沒什麼疑點,只隱隱有些奇怪。”
他攤開幾份公文,指出其中夾雜著並不顯眼的含糊一句:“這幾份累加起來,你算算,怎的這幾個月以來判決處斬的較之去年高出了一倍,且還是女犯居多?作奸犯科,殺人擄掠的處斬之罪,多是窮兇極惡的男子才會為之,夢粱何時來了這樣多零落的女犯?”
“這牢獄之事乃是林知府所轄,您不在,我們實在無從插手,也確實疏忽了。”顧六面露愧色,可說的更是實情。
“你派幾個便衣暗地走訪,看看是否有冤情。若無,便也罷了,或許只是我多心。”他揉了揉疲乏痠痛的眼睛,擺了擺手示意顧六無事便可退下了。
顧六仍站在原地沒有挪步,剛毅的臉上頭一回露出些其他的神色來。
“是。將軍,還有一事。上回提及的那個戴黔,確有疑點未清,故而昨日我以再次瞭解案情為由,把他請來了府裡。”
顧六心一橫還是說出了口。畢竟此事非同小可,他被劉副尉忽悠著猜拳又輸了,不得不硬著頭皮將此事稟報。
“昨日?我怎麼不知?”李焉識漫不經心。
“是,您昨日去密見了那位大人,正好時間錯開了。”
李焉識心下愈發不解:“我不是隻出去了一個時辰嗎?只審了一個時辰,這就放了?毫無疑點了?”
“沒審……”顧六吞吞吐吐。
“沒審就放?”李焉識更加疑惑。
“是……不得不放。”顧六眉毛都擰成了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