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楊回想第一次見到陳末,是在落紅公館的小書房裡。他戴著黑框眼鏡,沉默寡言卻牌技高超,散發著沒來由的“根據地的味道”。
“陳處長,好久不見。”淺間微笑招呼:“這幾天在榮寧飯店休息的好嗎?”
“承蒙您的照顧,一切都很好。”陳末說。淺間卻往他臉上看看,搖頭道:“可我看您臉色不好,陳處長在憂心什麼嗎?”
“除了離開上海,我已別無所求。”陳末道:“如果有什麼憂心,也是怕捉不到魏青罷。”
“是啊,眼下最要緊的是捉魏青。”淺間掏出油紙包遞給陳末:“這就是魏青要的資料。現在,陳處長可以同華中局聯系,約見魏青了。”
陳末接過油紙包,仔細翻看筆記本,半晌道:“好。華中局有間用作聯絡的書店,明天我帶著資料去找他們。當然我不會把資料給他們,我要求面見魏青,理由是東西太過重要。”
“陳處長,為了拿到這些,小少爺在南京大鬧了一場。軍部很快會查到東西在我這裡,如果捉不到魏青,我就要以死謝罪啦。”
淺間說著可怕的話,卻帶著春陽般和暖的笑,很有枯骨含笑的意味。陳末卻不為所動,他奉還油紙包,淡漠道:“肯定會捉到魏青的。”
“我看未必。”淺間收起笑容,森森然道:“陳處長,魏青這樣的大人物竟是你的直接上線,我不敢相信。”
“淺間課長,明天就見分曉了,何必今晚杞人憂天?”
淺間呵呵笑起來:“等到明天就遲啦!陳處長把資料交給華中局,拖延時間讓他們逃跑,南通地區細菌戰被阻止後,軍部問責讓特高課擔著,當然你和英楊都會死,但那不重要,因為從開始,你們就沒打算活著!”
他越說越嚴厲,罷了用力敲敲嵌在牆上的玻璃,說:“我忘了!要死的還有金小姐!”
陳末這才看見綁在解剖床上的微藍。他眼底飄過輕微的疼痛感,被英楊準確捕捉。眼下情勢堪稱滑稽,魏青和資料都在淺間手裡,而淺間在大發雷霆,責怪英楊和陳末試圖欺騙他。
屋裡靜下來,沒有人說話。面對英楊和陳末的沉默,淺間冷笑道:“你們還不肯說實話嗎?”
他說著推開通向解剖室的門,走到解剖床前,從搪瓷盤裡挑選了一隻手術刀,把它舉在燈光下。
“其實殺了金小姐也沒有用,”淺間呢喃著彷彿自語:“我知道你們做好死亡的準備,無論金小姐承受怎樣的酷刑,你們都不會講的,主義讓你們失去了人性,為了證明信仰,死亡是光榮的通道。”
他舉著手術刀沖英楊笑笑:“小少爺,是這樣吧?”
英楊的臉有點發白,好在解剖室的燈本就慘白。“不是這樣的,”英楊飛快說:“不要傷害金靈,讓我做什麼都行。”
淺間笑起來,笑得皺起眉頭:“你愛的人不是靜子嗎?為什麼要為金靈說話!”
“不愛她就要她去死嗎?我不理解。”英楊說:“淺間課長,我是真心想同你們合作的,明天就能捉住魏青,還有幾個小時而已,你何必這樣?”
“等到明天就晚了!”淺間厲聲道:“我最討厭被哄騙!”他轉目望著嘴巴被綁住不能說話的微藍,又擠出笑容說:“金小姐,你聽見沒有,英楊不愛你,他不喜歡你。”
他一面說,一面刷得揮動手術刀。刀鋒過處,微藍旗袍領上的盤扣斷開了。英楊腦袋裡嗡得一響,想到微藍身上的傷,他不能讓淺間看見那些傷。
然而惶急之間,英楊竟找不出話來阻止。在他急到失聲時,忽然聽見陳末說:“在申報登一則告示,寫錢先生求租吉屋,兩小間即可,有意者聯絡文森路63號。”
淺間剛剛挑開微藍的第二枚盤扣,卻因為這句話停下手,眯眼問:“什麼意思?”
“這是我同魏青的單線聯絡。我把資料放在文森路花旗銀行63號保險箱裡,同樣擁有鑰匙和印章的魏青看到申報告示後,會去銀行開保險箱。你們只要安排抓捕就可以了。”
淺間眯起眼睛,將信將疑。
“你們現在去報館,還來得及替換明天的告示。銀行八點開門,運氣好的話十一點之前就能捉到魏青。淺間課長,您怕我把資料交給華中局,那麼用這個辦法,您應該放心了。”
一片寂靜後,淺間盯著陳末道:“這麼好的辦法,你開始怎麼不說?”
“這辦法講出來我就沒用了,”陳末坦誠道:“你可以殺了我再去捉魏青,從交易角度來講,對我不利。”
淺間彎著嘴角笑起來:“陳處長,你說了實話,我喜歡說實話的人。你放心,只要捉到魏青,我會遵守諾言,放你們離開上海的。t”
他說著低頭看看微藍,伸手替她抿上碎裂的兩粒盤扣,柔聲說:“金小姐,你很幸運,你的同志很有人情味,在他們眼裡,你比魏青重要。”
微藍的大眼睛裡彷彿蓄著淚光,卻又幹涸著,緊緊盯著淺間。淺間很滿意這個表情,他見過許多抗日分子臨刑前的眼神,都是這樣的,分明恐懼,卻又要呈些英雄。
靜子鼓起勇氣走上前,小聲說:“課長,他的辦法可以試試。即便不成功,至少資料在我們手上。”
淺間眼神陰鷙看著靜子,良久用日語說:“但願他們沒有騙你,否則在軍部的懲處下來之前,我會先處罰你。到時候誰也救不了你,松本組替你說話也不行。”
靜子默然一時,也用日語說:“我們畢竟是夫妻。”淺間浮起輕蔑笑意,在領子裡轉動著脖子說:“女人是可恥的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