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摘心
英楊靜止在門口,聽著身後傳來的呼吸聲。
除了微藍不會有別人,沒人知道這裡,更別說有鑰匙進門了。然而英楊不敢回身,他害怕這是幻聽,是幻覺,這屋裡沒有別人。
他站了足有兩分鐘,才慢慢轉身走到沙發前。微藍躺在沙發裡,她睡著了。
“是……怎麼回來的。”英楊喃喃自語。
他在沙發前蹲下來,藉著路燈微弱的光,看著熟睡中的微藍。她散發著難聞的味道,像從臭泥塘爬出來。她的頭發很亂,臉上有胡亂的血痕,天熱,她把手臂放在薄毯外面,露出被山石剮爛的衣裳。
英楊開啟落地臺燈,替微藍檢視傷口。手臂上全是傷,手掌被磨得稀爛,傷口很髒,有碎石和泥沙。英楊怕她傷口發炎,又不敢清理傷口,擔心弄醒她。
他t守著微藍躊躇半晌,打算先把裹滿淤泥血跡,只能稱之為“布片”的衣裳脫掉,至少別讓她睡在臭味裡。
也許是累極了,也許這間公寓讓人安心,微藍睡得很沉。英楊揭開毯子,抖著手解開辨不出顏色的小褂,先看見一條鏈子,是他送給微藍的,底下拴著鑰匙。
英楊慶幸送出這份禮物,至少今天派上用場。他把小褂褪下微藍肩頭,猛然間,一個碗底大小的傷疤撞進英楊眼睛。
那是陳年傷,傷疤醜陋猙獰,隔著歲月張牙舞爪。它留在微藍瑩白的肩窩裡,顯得更加可怖。英楊的心像被人摟了一錘子,不好的感覺潮水似的湧上來。
他把碎得不成形的小褂解開,不由倒吸涼氣,跌坐在地板上。
微藍身上全是傷,泛白的傷疤縱橫交錯,找不到一塊完好的面板。英楊從沒見過這麼美麗又這麼醜陋的身體,他不知道微藍經歷過什麼,為什麼會弄成這樣,或者,僅僅如此嗎?
英楊忽然厭煩信仰,也厭煩報國。他厭煩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厭煩夏先同描摹的圖景中國。這些不切實際的,這些虛無縹緲的,這些如同口號般空洞的,這些要他們付出一切去維系的,真的有意義嗎?
英楊滾燙的眼淚滑下來,滴在微藍身上,他又忙用手指抿去,怕驚醒了她。他從激越的情緒裡撤身出來,拉薄毯蓋住微藍,坐在地板上守著她。等她醒了,就帶她離開上海罷,也離開中國,無論去世界的哪個角落,不要再回來了!
可英楊很清楚,微藍絕不會跟他走。
微藍醒來時天沒有亮,她適應了很久,才發覺落在眼睫上的是燈光。
她被送回來時精疲力盡,窩進沙發就睡著了,彷彿沒有開燈……那燈是誰開的?微藍猛得坐起,先聽見廚房裡有輕微的動靜,她習慣性伸手摸槍,卻發現手掌上纏著紗布,身上又髒又破的小褂也被脫掉了。
她反穿著絲綢睡衣,前襟繡著粉綠淡黃一對彩蝶。它躺在衣櫃裡時,微藍以為自己不會用到。
誰給她換了衣裳,是送她回來的人,還是……英楊?
微藍把反穿的睡衣脫下來重新穿好,揭開毯子赤腳走向廚房。她很快聞到熟悉的古龍水味道,英楊站在灶臺前,在煮一鍋粥。
聽見動靜,他回過臉來,平靜的彷彿福泉山救援從未發生過,沖她微然笑道:“醒了?你餓嗎?”
微藍餓了。可她忍耐饑餓向來是高手。
“我很渴,想喝水。”微藍輕聲說。
英楊倒出涼開水給微藍,看她咕咚咚喝下去。微藍遞還空杯子,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不知道,”英楊轉過臉去看粥,若無其事說:“我只是回來看看,遇見你睡在沙發上。”
“我昨天到這裡已經淩晨兩點了,現在天還沒亮呢,你是半夜回來看看?”
英楊對著咕咕翻滾的粥鍋笑了笑,說:“你是怎麼回來的?駐屯軍封山了,進出上海要嚴查, 有人送你回來對嗎?”
微藍不吭聲,是預設,也是拒絕回答。
英楊已經習慣了。從結識她的第一天起,她就是這樣神秘,時常變幻光芒。他於是說:“粥要熬一會兒,你去洗個澡,我替你把傷口處理一下。”
微藍站著不動,好一會兒才問:“你幫我換了衣裳?”英楊說:“是!”微藍臉色變了變,小心翼翼看了眼英楊。
那一眼讓英楊非常難受。裡麵包含著許多英楊不敢求證也不敢想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