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口緘口不語,眼神從柔和漸轉淩厲。英楊不理睬他暗湧的情緒,起身鞠躬道:“山口少佐,如果沒有別的事,我告辭了。”
山口沒有阻攔,看著英楊瀟灑踏出居酒屋。夜更深了,將近七月,巷子卻是寂冷的。走到巷口時,英楊看見微藍,她站在那裡,微微仰起頭,瞧著天上並不存在的星光月影。
英楊少年時讀過一本志怪小說,封面就是少女望月,他記得的,那個少女是隻狐精。
恨不能漫天神佛,能蕩盡人間不平事。
英楊走到微藍身側,伸手挽住她的腰,低聲問:“只有你一個人嗎?”微藍點頭,也問:“安全了?”英楊古怪一笑:“不知道!你不該在這裡等我!”
他說著話,挽著微藍向前,又側臉問她:“你怕嗎?”
“怕什麼?”
“怕死啊!”
微藍彷彿聽見可樂的笑話,閃動著黑眼睛笑道:“中國人什麼都怕,唯t獨不怕死。”
英楊也笑起來,卻愴然道:“是的。怕也沒用。”
“怕也沒用,不如早些死了,你也是這樣嗎?”
“之前是的,可現在不是了。”
微藍奇怪問:“這又是為什麼?”
英楊於是告訴她:“你不死,我不能死的。”
一閃而過的靜默後,微藍輕聲笑道:“原來是盼我早些死了。”
她話音剛落,身後傳來汽車的急剎聲。他們停下步子,看見一輛軍用吉普帶了兩輛卡車停在大街上,沒有開燈。
山口雲造坐在吉普車裡,天太黑看不清神色,只見他揮揮戴雪白手套的右手。憲兵從卡車上流水般流洩而下,誇誇奔跑著,很快包圍了英楊和微藍。
在嘩啦啦的拉栓上膛聲裡,在森森刺刀和洞洞槍口之下,英楊忽然輕鬆了。他用力握住微藍的手,想他的任務要結束了,好在他與微藍沒有失散,如果真有神佛蒞世,最好能帶他們去百年後的中國,看看夏先同的盛世繁華。
山口雲造下車走過來,他的手搭在指揮刀上,用陰寒的口吻說:“英楊先生,這位小姐是誰?”
“忘了介紹,”英楊笑道:“這是我的未婚妻,金靈金小姐。”山口狠狠盯著微藍,毫不掩飾兇狠和痛恨。
英楊看出他眼中殺氣,把微藍讓在身後,說:“山口少佐,有些事讓它腐爛於春風吧。”他環顧蕭寂街頭,苦笑道:“現在是民國28年,公元1939年,這裡是中國。沒有人需要薔薇,我們需要糧食、藥品、棉紗,還有槍炮。”
“你……什麼意思?”
“山口少佐,人是會變的。請轉告你姐姐,當年的英楊早就腐爛於春風了。我現在是和平政府特工總部籌備委員會行動處調查主任英楊,我曾經做錯了事,但我知道錯了,沒有比活著更重要的事,您能聽懂嗎?”
山口一言不發,靜靜望著他。
“也許你姐姐能聽懂,”英楊說:“她相信便相信,不相信我也沒辦法,我不能改變曾經,我只能改變未來。”
他說罷拖起微藍手,向前走去。
“站住!”山口喝道:“你是想說,你現在忠於皇軍嗎?”
英楊停下來,說:“我並不忠誠於皇軍,我忠誠於活著。”他以手握拳,輕捶胸口:“希望我和我的同胞,都能夠努力活下去,哪怕活得像狗,也能活著。”
他說罷再不停留,牽著微藍走過刺刀林立的街頭。山口緊按著指揮刀,直到英楊消失在夜色裡,他也沒有抽刀出鞘。
“姐姐,人是會變的。”山口低喃著說:“但願他能變成你期盼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