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內疚淹沒了我。
我不知道西貝爾會這樣做。
我不知道她作為我的“影子”,竟然是這樣選擇的。
也許當我的意識飄浮在第一層空間的深|入思考的時候,她在某種意義上就像機械離開了操作者,成了一臺“按程式自動執行”的機器人,做了許多不盡如人意的事。
我想解釋,但有心無力。從上一次我的意識融合到這個世界,已經過去了將近10年。這10年間,國家和我們都發生了這麼多變化。
“帶沃裡斯成功離開幻境”的目標似乎越來越渺茫,我就像進|入了一個迷宮,滿地堆積著各色羽毛,稍微移動腳步,就會讓羽毛飛舞,遮擋視線。
每個行動都會激發更複雜的鏈條反應,激飛更多羽毛,直到遮天蔽日,完全看不到出路。
就好像穿越前的生活。努力了20多年,每每帶著“好”的意願,可每個行動都不能精確達到目的,最終,被一系列自己也說不清的力量推動著,來到了最尖銳的矛盾面前。
電話裡的沃裡斯很平靜,他說:“您願意去看看他嗎?”
“他……”
“是的,我把他的骨灰從集|中|營取了出來。”
到了這個時候,我當然願意去看看。
雷德幫我備車,在這裡,雷德不戴眼鏡,身份是我的警衛。
我換了一身日常的衣服,去威維爾斯堡附近的軍用機場,乘飛機去柏林。
電話裡沃裡斯曾說,他在住處等我,因為他還沒想到要把文森的骨灰埋在哪裡。
我來到施潘道區的一條小街道,這裡樓房林立,但是大部分都很破舊,近一半的樓是殘破的,不是沒有樓頂,就是失去了半面牆。
踩著樓外面生鏽的鐵樓梯,來到五層的閣樓間。
我讓雷德留在外面,因為不希望他的黨衛軍制服讓沃裡斯生心排斥。
也許這是最後的機會,我要跟他談談離開幻境的事。事已至此,文森都去世了,他應該能接受我的幫助了吧。
閣樓靠右的牆邊有一張床,沃裡斯坐在上面。床頭右手邊是一扇窗戶,朝向街道。從那裡能望見對面的樓房,那裡的五層沒有住戶,窗戶黑洞洞的,沒有玻璃。
沃裡斯非常瘦,雙頰深陷,穿著髒髒的白色襯衣,臉上滿是胡茬。兩眼毫無生氣,原本瑩亮的灰色眼睛,現在就好像厚塗了凝固的水泥,沒有一點漸變或透明度。
“文森的骨灰呢?”我問。
沃裡斯水泥色的眼珠對著我,他灰水泥的眼睛裡終於有了波動,但這波動是絕望。
他捂著胸口,好像咳出裡面的東西,但發出一陣大笑。
“沒有骨灰!……那裡的人死了,總是好幾個燒成一爐,誰能分得清誰?埋葬的時候也是一個大坑,和以前死去的幾百個人在一起,……誰又知道是誰!——我是騙你的!否則你根本不會來!希|姆|萊手下的大忙人!我說的對嗎?”
他的笑聲夾雜在這些話中間,說完以後他開始喘,好像要斷氣似的。隨便拉過桌上一隻鐵皮杯,喝幹了。那應該是酒,我聞到強烈的酒味。
“這是酒精!”沃裡斯粗聲粗氣地說,“我已經很久買不起酒了。”
在我那個世界,沃裡斯是個愛幹淨好整潔的人,現在的他,像已經沒有了靈魂。
他又灌下一杯酒精。似乎除了喝酒,他沒有任何辦法。整個房間裡充滿酒味,還有一股絕望。
這股絕望把我所有的想法都壓制住了,我的心和意識都像被水泥澆築了一樣,不能動彈。
床頭的一張矮木桌上,放著一些畫,大部分是鉛筆素描,但其中有一張顏色尚且鮮豔的。我上前把畫拿出來,上面畫著一個女孩,她的頭發由從綠色到黃|色,以至於紅色和紫色的各色樹葉組成。她眼睛帶笑,表情頑皮又甜美,好像剛從另一個世界來,要分享一個秘密給你那樣。
“你知道嗎,文森的性格原本沒有那麼極端,但是因為你一直拒絕他,他變得越來越激進,才會在報紙上發表那些漫畫的!但是後來,我慢慢明白了他的立場,他是對的。而你,你卻坐進了威維爾斯堡的辦公室,幫希|姆|萊算計更多人的生命!”
無法反駁。幻境中的命運如此奇怪,西貝爾選擇了我最討厭的一條路。
我想,我應該再提一提幫他離開的事,但我又怕自己沒有資格。他和文森的很多痛苦是我——是活在這個世界的西貝爾帶來的,我怕自己說出“幫助”這個詞,將會是對他已經殘破不堪的命運的一種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