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今天您多給的錢拿來了,”她說,“請您不要怪我父親,我哥哥要離開柏林了,就在今天晚上。他心情不太好。”
我推辭了幾下,這個說自己叫利維亞的姑娘很執拗,一定要給我。我不想傷害他的自尊,也就收下了。
“您哥哥,是出去做事嗎?”我隨口問道。
“不,不是。”她憂慮道,“是去波蘭,因為他們給我們劃了集中居住區。管理處的人給我們看過照片,說前一批去那裡的人生活得很好。可是還沒有人收到家人的來信。”
幾輛大卡車從我們身邊駛過,利維亞的身子一顫,追著車跑過去。車輛停在街邊一片空地前面,幾個黨衛軍下車了,指揮著一些穿沖鋒隊制服計程車兵維持秩序。有幾張桌子也擺上了,文書們展開了登記薄。
陸續有人提著行李上車,有幾個孩子嘻嘻哈哈,偷偷爬上了車,最小的那個看著只有三歲左右,但也被幾個大的拉上了車,高興得直跳。
“小約瑟!快下來!”利維亞沖那個三歲的孩子大喊。
“想去就讓他一起去嘛。”一個黨衛軍就在我們旁邊。他說話的語調很和氣,甚至帶著笑容。我打了個寒戰。
年輕力壯的一個個上車了,孩子們陸續被家長喊下車,不到18歲的不需要轉移。只有小約瑟還在上面,有個男人抱著他,把他遞給利維亞,小約瑟哭喊著“不要!我要跟爸爸一起!”
孩子鬧起來力氣很大,上身扭動著不肯讓爸爸抱,雙腿亂蹬。利維亞個頭矮小,原本就是高舉雙手勉強才夠到他,現在卻被孩子踢得無從下手。我比她高一些,正要幫她,一雙大手伸過來,一隻手掌張開,把孩子的兩個小腿一併固定住,另一隻手控制住孩子亂揮的一條胳膊,同時託著他的腋窩。阿爾伯特把小約瑟接過來,遞給了利維亞。
鞋店老闆又是誇張地謝了我們,然後叫著利維亞,指著地上不遠處,“鞋、鞋、鞋!”
維利亞把孩子交給父親,自己鑽進人群把小約瑟踢掉的一隻鞋子撿回來。
“你哥哥的那份湯還沒喝完,一會你把它喝了,不要浪費。”店主嘆著氣說。
第一輛車出發了,第二輛也啟動了。利維亞回了回頭,一個青年在車上拼命跳起,向她揮著一頂鴨舌帽,叫她的名字。
“託曼!”利維亞跑上近前,“你怎麼也在上面?你還沒到18歲!”
“走開,該我了!”託曼用盡全力把面前的女人推走,她正跟車下面一個老婦人告別,他傾身到了欄杆邊。“沒關系。他們說我已經算成年了。不要怕,我到了車站就給你寫信!他們說要坐火車!我愛你!不要忘了我,要等我呀!”開車動了。
人走了,雪地裡只留下淩亂的車轍,滿地的腳印。
一輛宣傳車從街另一頭開了過來,車上的大喇叭裡,戈培爾的話清晰地傳來:
“新一年將充滿驕傲的勝利!”
“祝偉大的元首健康長壽,世界贊美他,我們愛他!”
“我們很少預言,但絕不做出虛假的預言!”
“託曼那小子你就別想了,”店主的聲音夾雜在中間,“他這個人我不喜歡,我只說了他一回,他後來見我招乎都不打。”
回答的是一聲低長的啜泣。
……
“我們走吧?”阿爾伯特說,“他們應該是去波蘭的聚集區,以後還可以聯絡到。”
一輛計程車來了,阿爾伯特讓旁邊有老人孩子的一家四口先上車。轉頭向我笑笑,氣質幹淨,挺拔似雪松。
利維亞的啜泣聲仍隱約可辨。
在車上,阿爾伯特安慰我,“戰爭會很快結束,那些人都會和親人團聚的。再說,也許離開對他們也好,在這裡各種政策限制,他們也很不自由。”
不會的。這只是剛開始,後來的事情像阿爾卑斯山頂的寒冰一樣確定。聚集區裡人口密度極大,開始還勉強為生,再後來就會被轉移到集中營或滅絕營。
利維亞他們一無所知,阿爾伯特似乎也毫不知情。
我整個人像被凍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沒有辦法解釋。阿爾伯特再度疑惑地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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猶人被勒令佩帶大衛之星,是1941年9月1日以後,此處情節需要稍微提前。“重新安置”猶人的活動,在1940年只是零星的,規模不大。
戈培爾的演講是在新年前夕,此處為情節需要移到了聖誕之前。且此次演講原為廣播演講沒有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