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夷君沒有答話,板正又滄桑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扭曲。
從春曄君吐露楚臥雲的真實身份開始,嶽夷君便處於一種好似靈魂出竅的驚愕狀態。
一開始繼任掌門的時候,不少長老和同輩們心中便有一塊疙瘩。因為盛陽子生前最關懷備至的還是二弟子楚臥雲,或者說,眾人眼中他的“私生子”楚臥雲。連聖陰丹都能給他,又有什麼不能給的。縱使許多年前盛陽子在儀典上明確承認大弟子謝崇為下任掌門,但他們總是猜測,後面幾十年盛陽子難道不會改變主意嗎?尤其是在楚臥雲的病情穩定,修為又突破元嬰期之後,這種猜想愈發甚囂塵上,甚至連盛陽子的倉促仙逝,都有點耐人尋味。
紛爭持續了很久,因嶽夷君出眾的修為和管理門派的能力,終於力排眾議穩固了地位。關懷備至也僅僅是關懷備至,與掌門之位何幹?他常暗自安慰自己。至於師尊盛陽子的仙逝,清者自清,他無需多言。
慢慢地,故人老去的老去,退隱的退隱,這種聲音被掩蓋塵封,他牢牢把持住逍遙宗的權柄,門派上下一心歸於自己,所見之處全是他嶽夷君的勢力。
但謠言只要存在過,就永遠沒有消逝的日子。三人成虎,眾口鑠金,成了他心頭一根刺,每每見到那個閑散又逍遙的師弟,那根刺便動一回,不太痛,難受的是永無消停的可能。
現在他明白了,一直以來防範的師弟,最後證實並非師尊的親生兒子。那他這麼多年的不甘、多疑、嫉恨與惶惑,居然是可笑的自我摧殘、自尋折磨。這讓他心裡生出一種極度荒唐的挫敗感。
而聽到春曄君說出最後一句話,這種可笑的挫敗感,又在頃刻間分崩離析,化成一池春水,心田裡有什麼封存了上百年的東西,終於解凍了。
楚臥雲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春曄君代表盛陽子,也代表逍遙宗歷代先輩,承認了嶽夷君的地位。
上一輩,逍遙宗只是勉強與其餘兩派平起平坐,而在這一代,逍遙宗在其他兩派出事前,便以強悍的實力傲居仙門之首的寶座。
強大的宗門實力供養起數量龐大弟子,承擔守護人間東境的重任。也養活了閑散人士楚臥雲,離了宗門的蔭庇,他聖虛子的名號在外頭一文不值。
其間辛勞,不可細數,無數個宵衣旰食、殫精竭慮的日子,他以為沒有人知道。
而現在,春曄君,那個一直對自己冷漠疏遠的長輩,在千百仙門門派的見證下,親口,道了一句“辛苦”。
他們在風裡站了很久,直到天霖劍的光芒完全消散,天邊露出晚霞,雲層居然在傍晚散盡,已經完全放晴了。千年大派地底蒸騰出無窮靈輝,象徵氣運的仙瑞自高天蔓延,碩鐘自行鳴奏,伴隨遠方傳來高亢的鶴唳,居然是成百上千只仙鶴連成一片,羽翼煽動不休,鶴喙銜來仙草、靈芝和彩羽,它們從玉虛峰的皚皚冰雪之際出現,略過禦靈殿的碧瓦飛甍時,落下數不清的靈珍吉羽,在半空中化作流彩霞光,最後消失在霧隨島的縹緲雲靄裡。
眾修士驚奇無比:“居然是冥府沼澤的仙鶴群。”
“大家快看!多少年沒見過這麼多的仙鶴一齊出現了……”
“七彩祥雲,鶴唳九霄,祥瑞之兆啊!真真祥瑞之兆!”
“我師祖飛升的那天霞光也沒這麼亮!”
“呸!別往臉上貼金了,你們門派哪有飛升的師祖……”
“……”
仙門中人別提多信這些了,此刻出現祥瑞之兆,讓修士們連連驚嘆,不約而同將其歸因於嶽夷君得上蒼庇佑。
等鶴群散盡了,嶽夷君才開口說話:“就算天霖認我為主,就算師弟並非師尊之子,我也不是師尊心目中的繼承人。”
楚臥雲實在忍不下去了,他幾乎吼道:“不是的!不是的……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你就是!你是的,相信我!”
嶽夷君不解地看他,楚臥雲越說人越糊塗,越說自己越煩躁,突然靈機一動,從乾坤袖裡掏出一本東西,二話不說甩在嶽夷君臉上。叫道:“自始至終,師尊就打算讓我去霧隨島,他的認可的繼承人,只有你一個。你怪他只關心我,只看著我,是因為他總是作為一個……作為一個……就像親戚家的長輩,他總把自己看做我的長輩,或者說是親人,不不不,我不是說他把你看成外人,總之、總之……唉,我越說你可能越不高興了,你還是自己看吧!”
瞥到泛黃宣紙上的字跡,嶽夷君真的細細翻閱起來,他看到師尊親自為楚臥雲記錄的病案,裡頭記載了楚臥雲幼時的病狀、用的哪些藥、他用藥的時辰、用藥後有無效果或不良反應,甚至事無巨細,飲食起居無所不包。
除此之外,他也看到許多關於謝崇的內容,例如抱怨他小小年紀比做師尊的自己還古板迂腐,說他為了一點小疏忽就要重新修訂宗門志,自己被他煩得苦惱頭疼。說他雖然表面不喜,背地裡也會被襁褓中餓哭的雲兒弄得滿頭大汗。
除了他自己,還有關於牧離塵的,關於離歌子的,關於姜珏的,還有一些八竿子打不著的小弟子的他也要寫上兩句,調侃兩句。但除了楚臥雲,出現頻率第二多的,還是他謝崇。
“掌門師尊希望我一輩子平安喜樂,遠離紛擾,”楚臥雲道,“也希望我盡心輔佐你,襄助你。”
嶽夷君捧著厚厚的病案簿沉默了許久。
如果不是天完全黑了,所有人都將看到,端莊了一輩子的逍遙宗掌門在大庭廣眾下掉眼淚的滑稽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