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丁一聲,叫兩人齊齊看向他。沈清和見小郡王兩只耳朵都快豎起來,正要打趣,就聽低靡的樂聲一止,宮人樂師齊齊跪拜,再是朝臣俯身,蕭綏靖面色一凜,朝上座傾身,大殿之中,只餘一片‘萬歲’山呼。
昭桓帝繼位來免了許多冗餘禮數,無須各司跪奏請座,捧爵請酒,一切從簡,只一跪一拜,安寧殿宮宴就算是開場。
“眾卿不必拘禮,都坐吧。”
高位上的敦厚嗓音傳來,朝臣們總算見到多日念想的昭桓帝。
皇帝勤勉,朝政未曾有一處落下,素日也寬厚,上下誰不稱贊一句仁愛之君,沒想到人心難測,君心更甚,會叫他們有自危的時候。
一曲樂舞畢,由大監宣讀早已擬好的詔書,既是論功行賞的宮廷宴會,封賞自然少不了。西北軍與龍驤營,本就是昭桓帝私屬的軍隊,怎麼封,怎麼賞,都是左手倒右手的事。
眾臣聽著詔書宣讀,與尋常獲取軍功的表彰並無多少出入,恰如其分,唯一叫人側目些的就是追封了位殞陣的將軍作國公,倒是既不少了,也不多了。
眾臣心思千回百轉,倒又摸不透帝心所向。
既然捉摸不透,那就難免陷入局中,桌上果品佳餚齊備,沒人想著動作,眾臣相互看看,推了個馬前卒上前進言。
“臣聞治國之道,在於明辨是非,賞罰分明。今陛下治下,四海昇平,實乃國家之幸,社稷之福。然近聞陛下雷霆之勢,抄滅多個氏族,未審其罪,不問其由,致使傷心慘目,實與治國之本相悖,臣竊以為不可!”
跪倒在地的是門下省左補闕,七品官職,團縮跪在殿下,聲音打著抖。
四下齊靜,當眾彈劾皇帝,那是將腦袋都拴在褲腰上了。不過無人憂心一個小小左補闕會受到怎樣懲處,他們只想知道,昭桓帝會說點什麼。
左補闕只覺得這片刻沉默和一輩子一樣久,將心一橫,把早就準備的滾熟的話都倒了出來:
“臣雖愚鈍,然不敢不忠於陛下,不敢不忠於國家。故冒死上言,望陛下三思而後行。若果有不法之事,當依法嚴懲,以儆效尤;若其無辜,當還其清白,以安民心!”他聲淚俱下,不知是動容傷情還是恐懼,竟將額頭砰一聲磕在大殿上。
“無辜?”
蕭元政淡淡地重複了這兩個字。
“你說說,他們是如何無辜的?”昭桓帝接過身邊大監遞來的巾帕,擦了擦手。
“臣……臣……”
“補闕兼進言之責,有話說就是。”
昭桓帝嗓音淡淡,不辨喜怒。左補闕在京都就是個芝麻大點的小官,哪裡沖天子諫過不是,甫一出頭露臉,還是將腦袋拴在褲腰上的夥計。陛下擺明是在敲打,他連聖顏都不敢抬頭看,頓時被敲得抖如篩糠,已是徹底難掩驚懼。
不中用的東西。
祁祥斜看人一眼,又點一將。能言善辯的國子祭酒拱手垂立,上前參拜:“陛下聖明,定然不會有錯,但天下人只是肉體凡胎,若先斬後聞,臣恐損傷聖譽,招致非議啊。”
如何與皇權周旋,他們經驗豐富的很,不能硬來,還需徐徐圖之,不至拂了皇帝面子,還要將臺階端上,叫他順順心心下來。
皇帝羽翼漸豐,早不是當年西北打出來,粗心浮氣的毛小子。這些新提拔上來的庶民寒門他們也看著了,卻不放在眼裡,這些人就是有些才氣,那也海中孤舟。說白了,皇帝統禦四海,卻也不可能將四海牢牢抓在手中。京都之外十三州,想要詔令徹裡徹外的頒下去,還需依仗他們世家之力,他遲早徹悟這個道理。
沈清和望向高高禦座,憂慮藏在眉目下。
站到朝局中,他才知道蕭元政每天頂的是怎樣的壓力。內外攻訐,黨派林立,世家個個都是趴在大雍這只病虎上啃肉吸血的豺狼,利民之策層層受阻,扭曲折變,這些豺狼只想著如何壯大家族,抱財於家,當皇帝的還不能殺個痛快,不過挑了幾條蛀蟲,就處處受制掣肘……
這日子簡直不是人過的!
沈清和握緊了拳頭,他看著昭桓帝,有些不期他接下來的回答。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在高座之上,但上頭的人主孤高其上,目下無塵,誰也沒映入眼裡。
“狗東西。”
身旁的小郡王爆了句粗口,神情憤憤。
“李卿說的對,招致非議,損傷聖譽,這不是好事。朕下次會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