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戲言，君無戲言的戲言。
我是紫禁城裡鍾粹宮上的一尊角獸，這座位於西南角的宮殿，因為接近前朝，向來是作為寵妃的標榜，也正是因為如此，龍氣意外的昌盛，我也因此誕生了靈智，只可惜，我沒有名字。
我天生五感靈慧，足不出戶便能聽見前朝的角獸在議論誰誰誰家又要出事了，也能瞧見自家院子裡年復一年，又年年不同的各類趣事。
我誕生的第一年，懵懵懂懂，眯著眼睛感受著四周，我聽見一對雙生子在庭院內牙牙學語，來來往往的人口中，我逐漸知道那位乳名叫珊瑚的宮女，母憑子貴，一躍成為了一宮主位，風光無限好，必須好好巴結。
可是我感受到的，不是這樣的。
我瞧見帝君換下那身勾金鑲銀的華美袍子，換上了一身便於活動的長衫，陪著珊瑚一起挑選食材，真奇怪，明明使喚一聲便有數不清的珍饈美味源源不斷的湧進鍾粹宮，可是他們寧願自己動手，做的是上不得檯面的家常小菜。
我聽見鍾粹宮的宮女躲在角落咬耳朵，說這位娘娘好生手段，明明沒有用什麼特別厲害的伎倆，卻把堂堂九五之尊哄的團團轉。
珊瑚總喜歡屏退左右，一家子窩在一方小小的天地，告訴帝君，只願與他做一對尋常夫妻便好，我聽見那個帝君，不厭其煩的一遍遍說好。
那年的冬日，格外難捱，或許也是因為我剛剛開了靈智的緣故，我能感受到凜冽的風揚起成串的塵埃，又不斷落到地上，等著那一抹殘陽投下淺淺的一片剪影。
鍾粹宮的日子倒是好過，銀絲炭近乎無言，暖烘烘的氤氳了一整個宮殿，宮人們說，那是帝君的寵愛無邊。
可惜的是，帝君的寵愛終究有邊界。
愛有痕跡，不愛也是。
我可以當做沒有聽見前朝的角獸在討論丞相之女即將榮登椒房，也可以不管那延禧宮的誰誰誰身懷有孕，我捂住耳朵，只看這一方小小的世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帝君又穿上了那一身沉重又華美的袍子，他還是喜歡來鍾粹宮，卻不喜歡多停留，往往是人走了，落下一大批綾羅綢緞，宮人們說，帝君寵極了娘娘，我卻眼見著珊瑚唇畔的笑意一日賽一日的淡漠。
後來阿，珊瑚沒有熬過那個刺骨的冬天。那個身著華袍的男人讓她做了一個選擇，只是四字，卻是三條血淋淋的性命。
去母留子，還是去子留母。
新任皇后並沒有民間流傳的那樣賢良淑德，丞相之女自有貴女的驕矜，她同自己名義上的夫君說的話，被一字不差的轉述。
這樣的選擇權，並不容珊瑚做主。
帝君以愛之名，稱雙生子已夭，宮內上下卻是人盡皆知，那對珊瑚所生的雙生子，被入籍在皇后名下，由庶到嫡，不過是帝君的一句戲言。
唯有珊瑚，明知真相，不敢言。
她日日抱著雙生子的小衣服神傷，而那個口口聲聲陪她偕老的帝君，正在椒房共度闔家團圓。
珊瑚死於立春，她到底是沒有熬過那個冬天。
帝君給她追封為元妃，也正是那一天，我終於想好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戲言，君無戲言的戲言。
我想在這鐘粹宮之上，看盡帝王的戲言。
我誕生的第二年，皇帝翻新了鍾粹宮，他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穿上那身珊瑚為他量身製作的長衫，拿著那塊珊瑚自小佩戴在脖頸的璞玉，黯然神傷。他不知道，遲來的深情除了我沒有人可以看見。
皇后賢德，總愛帶著雙生子周遊列宮，雙生子每每來到鍾粹宮，總會在那顆歪脖子樹下玩著那個曾經由皇帝親手做制的木鞦韆，皇后每一次都是站在一旁，在雙生子看不見神情的角落，將手中的帕子絞成不成樣的凌亂。她並不阻止雙生子懷念曾經的時光，只是在一個平常的日子，輕描淡寫地以不能玩物喪志為由，讓皇帝推翻了木鞦韆。
我誕生的第三年，皇帝又一次翻新了鍾粹宮，不同於上一次的翻新，這一次，皇帝命人掃平了珊瑚存在的所有痕跡，連那些個曾經見過珊瑚的粗使宮女，都成為御花園里名貴品種的養料。
聽前朝的角獸說，西域進貢了一名美人，身有異香，能勾人魂魄。她入宮後，皇帝確實是一副被人勾了魂魄的模樣，皇帝不允許宮裡的任何人用珊瑚，卻將後海進貢的大珊瑚磨成珠子，貢美人賞玩。美人的吃穿用度，無一不精。
鍾粹宮有一汪清泉，被她拿來泡腳，皇帝見了，也只是一句笑言：“美人足下淺淺，群臣盡為傾倒矣。”
我誕生的第四年，美人有孕，皇后宮中查出了巫蠱娃娃，一舉跌下後位。我瞧見珊瑚所生的雙生子圍在美人身旁，笑著回到已經找尋不到半點珊瑚存在的痕跡的住所，恭祝美人榮登後位。
我誕生的第五年，美人生下了她自己的孩子，是個五官靈動的公主，她似乎可以看見我，笑著伸手，像是在和我問安。也是這一年，西域大軍攻入長安，我看見皇帝一身九龍袍，怒氣衝衝地舉著劍問美人，為什麼要背叛他。
只聽美人笑言：“因為帝郎，辜負真心，其罪當誅。”
美人笑著發動早已在皇帝身上種好的蠱毒，看著他肝腸寸斷，倒在地上，用眼神咒罵她是個毒婦。她只是從懷中取下半塊璞玉，蹲下身子，捏著皇帝的下巴，說著最絕情的話。
“在你讓珊瑚身死的那一刻起，你便不配為帝。”
她是珊瑚的孿生姐姐，輾轉入宮，夜夜以鮮花入浴，甘露為食，只是為了替妹妹報仇雪恨。
我見她一把火燒盡鍾粹宮，將雙生子送上帝位，若有不從命者，殺無赦。
美人在宮裡殺出了一條血路，四處都是延綿不斷的痕，而我也因被打下鍾粹宮，再無一夕縱觀全域性的契機，閉上眼，便是無從知曉的迷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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