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東西落到地上摔破了,但是還有人珍惜它,想要將它縫合彌補,那麼就一定會有第二個人再在它的碎片上踩上一腳,讓這一切徹底粉碎。
這樣一個錯誤,就是這樣一系列的偶然,讓人類世界的大同、讓維繫了十三億年的唯一的對人類這一概念的認同走向了另一個方向。直到基因生物的聯合戰敗於獅子之南、牧夫之野,這一認同也再也沒有重建了。
太陽系淪陷之初,大部分人系還看不清楚未來的發展。各個星宿集團仍然在盡力拉扯,計劃奪回地球。這不僅是為了文化,在實際的利益上,也得為了原形人類的遺產堅持。這份遺產包含了星簇與次異結晶的所有成果,是不能落在別人手裡的,最好就是落在自己的手裡。但一道防線,一道心理上的防線已經鬆動了。
到底是繼續這場漫長的拉鋸戰,還是想辦法從這種無意義的痛苦輪迴中逃脫,已經成為大小星系需要考慮的問題。前線的軍隊在各條道路上,懷著不同的心情,在未來的上千年間都將觀望從太陽系發出的烽火。
這是六師決定解離唯一垠的過錯,原本能夠捂住的局面一下子變得眾所周知。然而六師必須銷燬唯一垠的構造及資訊,如果他們不消滅,人類是怎麼學會製造玄樞之門的,不定型就會學會如何控制玄樞之門。他們也必須做成一個巨大的破壞,不然宇宙的盡頭就會變成絕望的死角,僅存的六師力量反而會被困在這隻有一條出路的唯一垠。
當時的逃難者也包括一個古人,以及一個現代兵器的人。
在測量宇宙以後,兩人重新落到了這個平行宇宙的地球上。遙山幾微以及後來的不定型都深深地相信原形人類,至少有一個原形人類在他們進入的宇宙中享受著他或者她的角色扮演遊戲。遙山幾微想要依靠李明都這個活著的古人尋找原形人類的蹤跡。
然而這個古人卻在回到地球的路上,突然對現代兵器的人說:
“幾微,你把我殺死吧。”
“什麼?”
“你殺了我,就是人類世界的英雄了。”
在那個瞬間,李明都的顏色不似作偽。遙山幾微想他可能是對未知的前景感到憂愁,可沒有人是打心眼不怕死的。果然只一會兒,李明都卻突然哽咽似的停住了:
“可是——死,那也太輕易了。”
他拉扯著自己的頭髮,看向舷窗的目光像是在瞪視自己的仇人。然而夾層的舷窗裡只有虛空與明月,還有倒映在上面的人影。
自那以後,李明都的情況卻越來越讓他感到擔憂。他時常頭暈,經常性的不說話。哪怕遙山幾微叫他,他也不會回答,需要稍等片刻,他才像是剛剛聽到一樣對著虛空唸唸有詞。他會突然上氣不接下氣地笑出聲來,接著又開始抹著眼淚在哭。他好像可以看到遙山幾微看不到的東西,在失重的太空艙內彷彿能受到重力的時候想要往前跑,卻在漂浮中撞到了天花板的玻璃。他不知是夢是醒,他的注意力好像已經前往了其他的世界,而在這個世界裡,失去了注意力的身體就像是在夢遊,所以才既不喊叫,也好像看不到東西。
後來遙山幾微知道,這是李明都正在不定型的世界裡吶喊。
一天晚上,遙山幾微在駭入地球網路,尋找那些特殊的不符合歷史記錄的資訊。身後的李明都卻突然抓住了他的手。遙山幾微回頭,看到了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球。
當時的李明都像是一個死亡的鬼魂:
“幾微,我想問你一件事情。”
“我知無不答。”
“你說,一個東西,一個被很多人珍視的東西落在地上碎裂了。如果我能和許多人齊心協力,那它還能修復嗎?它還能變回原來的樣子嗎?”
遙山幾微一板一眼地回答他:
“就算被修復了,也不可能是原來的東西了。”
李明都劇烈地喘氣。他的臉漲得紫紅,在那一刻的憤怒的痛苦像是想要把遙山幾微生撕了。
遙山幾微卻繼續說道:
“以我的目光來看,運動是絕對的。就算沒有被打碎,上一刻的物質和下一刻的物質也不曾是同一個東西。沒有東西能夠真正的還原,也就意味著沒有任何人需要真正地為破碎的東西負責……李先生,我不知道你在想要彌補什麼,但人之為物,與物之為物,都只是物而已。從世界的微者觀之,一切只不過是物質粒子的彼此混亂的糾纏。而從宇宙的大者觀之,天地間的一切也只不過是無盡時間中的一瞬。”
李明都突然古怪地笑了起來。他不想讓機器人看到他的眼淚,就把臉扭過去對著窗戶。圓月當空,他雙手靠在玻璃上,朝著朦朧的暗夜裡的城市看了半天。月光照亮了李明都被痛苦折磨的面龐,遙山幾微清楚地看到了他那副哭泣的怪相,扭曲緊縮的眉宇,沉重的額頭上的皺紋,還有幾根稀疏的白髮。他就這樣朝著那像是遙遠得不能觸及的城市低聲地喊道:
“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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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白色的月光蒙在孤零零的太空艙上,李明都好一陣子沒有出聲,遙山幾微趕忙看回了人類的網路,不願意再觀察這個人。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深切地覺得,他和原形的人類確實存在不可磨滅的隔閡。
可是沉默了一陣子以後,李明都卻以一種冷靜得彷彿是來自於其他世界的聲音突然說道:
“我在這裡浪費了太多時間,我必須得回去。”
“回去,你要回哪裡?”
李明都的目光慢慢地移到遙山幾微的臉上:
“我們出生的宇宙。”
“回去。”遙山幾微愣了一下,“我們還能回去嗎?”
“當然可以回去。答案應該就在電梯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