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謝謝,非常感謝。”
年輕人開啟車門,溼漉漉的屁股坐在後座,帽子還在滴天上來的水。他沒有摘帽,反倒緊了緊自己的大衣。
“我父母是老姬水縣人,我是在江城出生和讀書的,很少回去。”
車窗前的雨刷開始來回擺動。老巡長踩下油門,伴隨著嗚嗚的聲響,車重新發動向前了。
“那巧了,我也是出生在鄉下,進城讀書的。你也是回老家看看,怎的一個人在路上走?淋溼了容易得病。”
年輕人望著車窗外。
朦朧的水霧已浸透了無邊的農野,濡溼了立在遠方的小樓。雨裡的萬物都失去了準確的輪廓,車燈外的一切都看不清晰。只有偶然,遠方一道驚雷,電光閃爍了整個天際,所有的東西才一一現出原形。
他繼續用那種怪異的聲音說道:
“我是坐公交過來的,結果叫不到車,只好自己往回走。”
老巡長皺起眉頭來:
“沒認識的人接你嗎?”
“有,但都好幾年沒聯絡過了,也不知道電話號碼。”
而且他走得匆忙,還沒帶手機。
不過這個,他想,就不必說出來了。
老巡長遲疑了一下,又問道:
“小夥子,這大夏天的,你怎麼把自己包得這麼嚴實啊?”
年輕人笑了笑:
“這……我得了病,面板長瘡了,不想露出來,哈哈,抱歉。”
老巡長分明從他沙啞的聲音裡聽到了被壓抑的驚恐與不安。他立刻意識到這人的心理狀態現在非常差,正是脆弱不堪的時候。
智慧導航發出轉向的提醒。他一邊打方向盤,一邊猶豫地問道:
“嚇人……你這麼年輕怎麼生了這種壞病?有去醫院看過嗎?醫院是怎麼講的?”
喜歡閒聊的司機讓年輕人感到了不耐煩。
他不太想要說話,沉寂了片刻過後,又覺得對幫助自己的人冷漠以對,不是很好,就道:
“在吃藥了,可能過段時間就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
老巡長立刻意識到他在撒謊。但他也不便多追問。差不多該點到為止了,於是他只是發出一陣和藹的笑聲。但這年輕人不知怎的,有要說話的衝動。
那時,外面還在下大雨,像是鞭子一樣抽打在車窗上,發出噠噠的聲音。
巡長聽到這個年輕人猶豫地問道:
“陌生人……老師傅,你說,我是說……假如一個人,他原來的身體死了,但是他的靈魂、或者意識……還寄託了另一種身體中,一種不是人的身體中,可能是貓、也可能是老鼠的身體中,再譬如說……像卡夫卡的變形記,高中語文課文裡說的那樣,變成一個甲蟲……那麼這樣的一種人還能被人類社會……接受嗎?”
老巡長微不可察地皺起了眉頭,他有點弄不清楚這個失蹤者的心理了。他順從這人的思路,笑道:
“你這問題好玩,哈哈。變形記這文章我也讀過。我想這得看他還能不能被人認出來吧,要是能被人認出來,譬如說能說人話,那這人一定能受到人們的保護。但被認出來是有點難的。如果變成了貓,倒還在地上比劃比劃幾下,寫出字來。但要是老鼠和甲蟲……嗯,或許就要把自己沾到油漆裡,用身體寫字……這樣人們大概也能認出來,一定還能保護他的。”
後視鏡裡,年輕人略有放鬆了。巡長是從他露出口罩,也在帽子下的顴骨附近的面部運動看出來的。
裝作普通駕車人的巡長就笑著繼續說道:
“現實中寵物狗會受到保護,那什麼轉世的什麼蠟,還是什麼瑪,也會受到保護。一個大活人若是真像變形記裡那樣遭了不幸,說不準反倒會成為世界奇珍……舉世無一的奇人咯!”
他看到年輕人可能也是在笑了:
“那不就是新的不幸了,他要被豢養起來,可能被研究,也可能是珍稀的動物了,總之,就不再是個自由人了。”
“也是,也是,要真是人,一定還是嚮往自由的生活的。”
巡長點頭。
但笑完後,那年輕人的心情好像更不好了,他的手指不住地在叩擊他自己的膝蓋。他就像巡長見過的其他的所有普通人一樣,根本無法藏住自己的心情,會在動作裡表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