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張遠塵不為所動,垂著眼看醉醺醺的蘇棋,臉沉在陰影裡也看不到什麼表情,他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道,“……是我爹不行了,他要見你。”
蘇棋一聽,酒立馬醒了大半,被踩到尾巴般跳起來抓住張遠塵衣襟,雙目睜大,“什麼?!師傅怎麼了?!”
張遠塵看他樣子,抿抿唇道,“隨我來。”
蘇棋還沒反應過來,一陣風刮過,他被張遠塵摟著腰,已經飛出了蘇府,腳尖剛落地又被張遠塵拉著飛奔。迷迷糊糊間蘇棋猛然想到,哦,也是,平時裡不茍言笑、專心做燒餅的冷麵冰山男,也是個武功很厲害、在戰場上殺過人的將軍吶。
兩人很快就到了西市,蘇棋的腿腳已經不聽使喚了,在張遠塵攙扶下咬牙往熟悉的大院裡跑,好容易推開門踉蹌到了內屋,就看到燈火下張大餅慈祥的笑臉,“阿棋跑這麼快做什麼,可別路上摔了。”聲音細若遊絲,顯然已是迴光返照。
蘇棋眼一紅,撲倒在張大餅床前,“師傅,是阿棋不好,不應該這麼多日都不來照顧您的……”
張大餅勉強伸手拍他的肩,“沒事沒事,別哭了,師傅說過,終有一天,師傅是要下去陪師孃的,你師娘也等的累了……”說到這裡他苦笑一下,“可惜啊,我沒能完成你師娘交代的,沒能看到二狗、也沒能夠看到你抱孫子喲……”
張遠塵立在床邊,沒說話,屋裡只聽得到蘇棋嗚嗚的哭聲。
張大餅依然笑得安詳,“莫哭莫哭,如今這鋪子有了你和阿塵一起,我也沒什麼好放不下的了,若是來年有了意中人,清明帶到我墓上上柱香,給師傅看看就罷了……”
“爹,您放心吧,我會和阿棋把燒餅鋪打理好的,您若是去了,就安心去吧。”張遠塵輕聲道,“只是這媳婦兒,可能這輩子孩兒都不會帶給您看了,孩兒不會娶親的。”
張大餅和蘇棋都是一愣,隨即張大餅還是笑笑,“隨你吧,我這個爹也沒能養你幾年,你還這麼盡孝也算是爹的福分了,你的日子想怎麼過就怎麼過吧……”說到這裡,已經是大喘氣了,呼吸的聲音猶如拉風箱一般。
“有你們倆,我就安心了……”張大餅嘆息般地說道,緩緩閉上眼,“小蘇啊,我來陪你了……”
蘇棋和張遠塵守在一邊,大氣不敢出,眼睜睜看著張大餅微弱起伏的胸膛趨於平緩,最後歸於寂靜,溫熱的掌心也逐漸冷下去。
蘇棋的淚一滴滴落下來,流進衾被裡。
張遠塵依然站著,半晌拍拍蘇棋的肩,道,“別哭了,明早去找莊家的鋪子吧,他們家的棺,是京都做得最地道的了,我孃的棺也是他們做的……再挑個好日子,讓我爹孃同xue了吧……”
蘇棋依然只是哭。
默然片刻後,張遠塵緩緩道,“做完頭七,你回來吧……”
蘇棋抬頭看他,一臉不敢置信。
“這是我爹的遺言啊,我怎麼能不聽呢……”張遠塵背過臉去,尾音裡帶了哽咽。
“師兄……”蘇棋怔怔地喊,心道只是遺言的緣故麼,然後抱住了他的手,“師傅走了,我只有你了啊……我也一輩子不會娶妻的……”
張遠塵沒掙脫,兩個人就在床邊守了一夜。
第二天,西市街坊都知道了,張家燒餅鋪的主人除夕夜去世了,享年剛到六十,他的兒子和徒弟繼承了這個小鋪子,並且打算把這個鋪子一直開下去。
於是幾天以後,人們視線裡又出現了那個白衣的小夥兒和黑衣後生,只是這兩日雖是正月,別人家掛燈籠春聯好不熱鬧,兩人袖上卻都別著黑紗,買賣時服務周到,卻不見笑容了。人們也看到,兩人常早早收了攤就往莊家跑。在莊家待了幾十年的老掌櫃言之鑿鑿,說這副棺是他坐鎮莊家這麼多年來做得最好的一副了,銀子都是花了大手筆的,出葬的排場都是遵了上古的禮節來,壓銅錢、放米,每個步驟都是沒有一點瑕疵的。
最後,張大餅葬在了許多年前他夫人葬下的地方,那是座京郊的荒山,山上可以望到下面田野和養豬的人家,一陣風過來,冷風激起枯萎的草木發出簌簌聲響。
蘇棋和張遠塵在墓前叩拜,周圍是抬棺奏樂的送葬人,燒焦的紙錢從盆裡飛出來,漫天都是黑白色的蝴蝶。
等所有人都走光以後,蘇棋終於忍不住痛哭起來,張遠塵立在寒風裡,依然衣裳單薄,看著他哭,沒說話。
等到過了正月十五,一切又恢複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