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張二狗,哦不,張遠塵報了自家姓名,蘇棋哪裡敢耽誤,也不寒暄也不拉扯家常,便暫時叫隔壁店鋪的夥計幫忙看著鋪子,自己則帶他去了後面危房裡看張大餅。
張大餅得的是多年積勞下來的傷寒症,於是身子虛得很,先前兩天落了秋雨,關節痠疼得根本沒法下地走路,現在還在屋裡躺著。先前蘇棋怕他無聊,把自己養的那對金絲雀兒給帶來了,張大餅不知道這對雀兒的價格,只以為是普通的鳥兒,便閑暇時下床坐在簷前拿小米喂鳥,走得動的時候也到鋪子裡去坐坐,再加上蘇棋每個時辰都要回來一趟催他喝藥,平日裡倒也並不覺得無聊。
張大餅的屋子總共三間,一間廚房一間臥室一間堂廳,蘇棋帶著張遠塵過來的時候他剛好提著鳥籠子用狗尾巴草逗那對雀兒,坐在堂廳門邊看天氣。看到蘇棋來了,他也不甚在意地點點頭,只是“阿棋”一聲還沒叫出來,就瞪大了眼睛,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抖著鬍子遲疑地探了探頭,道,“二……狗子?”
蘇棋沒忍住,嘴角一抽,只是偷偷往旁邊看去,心想看看身邊張遠塵的反應,可惜張遠塵並沒有露出什麼破綻,只是點點頭,走上前去了,一邊叫了聲“爹”。
“誒誒,真的是你啊,二狗!”張大餅激動得老淚縱橫,忙丟了鳥籠子拿袖子揩揩眼睛,然後伸手迎接自己多年未見的兒子,張遠塵也任他把鼻涕眼淚都蹭在自己衣服上。被無視了的蘇棋一邊心疼地去檢視自己的鳥兒,一邊嘖嘖兩聲,心道張遠塵這黑衣服還真是穿對了,要是穿白的就早被他爹抹花了。
不過蘇棋埋怨歸埋怨,心裡其實還是挺高興他爹倆重逢的——當然了,那張二狗不是什麼將軍的話就更好了,蘇棋現在還得防著被他認出身份來,心裡不由感激百裡嵐允許他不去早朝,不然兩人朝上一碰面、鋪裡一碰面,絕對戲劇效果極佳:這年頭,當官的都該賣燒餅了!
張家父子還在那裡話家長裡短,張遠塵也給自家爹說了自己現在的職位,說是以前這麼多年西南不□□寧,常有部落間的摩擦,他這個守關的不能不在,而最近西南安定不少,再者新來了個副將很是辦事利索,因此懇請皇上給他幾個月的假,回到京都來看看自家爹。
蘇棋聽到這裡,想到自己還要和這個人待這麼久,不由哆嗦了一下,家長裡短也聽不下去了,忙到鋪子裡去收拾,準備趁早收攤了。
於是這天張家燒餅鋪難得地早早關了門,別人來打聽,就聽說是張大餅消失多年的兒子找著了,據說還是個守邊關的將軍,只是這兒子孝順,不要當將軍只想給老爹好好盡盡孝心,向皇帝請了幾個月的假留在京都,也打算開始繼承他爹的店鋪、捲起袖子做燒餅生意了。這一下,張家燒餅鋪又傳開了新戲文,而且是一段比一段傳奇得緊,這生意自然是滾滾不斷地來啊。
雖然外頭一傳十、十傳百,各種八卦各種激動,可是那破瓦屋裡氣氛濃濃可沒受影響,張大餅因為兒子回來了,一高興,都能下地走了,手腳靈便不少,於是問蘇棋今晚能不能留下來一起吃個晚飯,算是慶祝一下,蘇棋原本想著要和張遠塵離遠點,可是經不住張大餅軟磨硬泡的熱情,也就答應下來了,幫著張大餅一道準備飯菜。
一盞昏暗的菜油燈,一張經受了無數蟲咬的破桌子,八個各色各樣不成套的盤子,雖然條件艱苦了點,可是絲毫不影響蘇棋和張大餅的熱心,一個在屋外擇菜,一個在灶臺前蒸蛋,一個在爆芹菜豬肚這是什麼菜?!),一個興沖沖趕去最近的五香坊買了半斤鹵鴨脖來,因為聽聞了張大餅父子重逢的訊息,五香坊的老闆娘一激動多送了蘇棋二兩花生米。
他們裡裡外外忙碌,唯一閑著的就是張遠塵了,他憋了很久,最後終於忍不住找到正在屋外削魚鱗的蘇棋,“有我要幫忙的麼?”
蘇棋忙著對付手裡八折買來的新鮮鯽魚,想了想,問道,“你是將軍,會使刀吧?刀法好的話,去把那土豆切絲了吧。”
張遠塵一愣,道,“我學的是劍法……”
蘇棋翻了個白眼,心道果然是不識人間疾苦的禦殿將軍,莫說從參軍以後自己就從沒下過廚,便隨口道,“那你別去了,幫我擦擦汗吧。”他因手裡忙著給鯽魚開膛破肚,忙得熱火朝天也沒法空出手來給自己擦汗,於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頸上搭著的毛巾,“我沒手,又蹭不到額頭,汗下來快擠進眼裡去了。”我也不知道大冬天的是不是會這麼熱,只能說少年你年少氣盛肝火旺啊)
張遠塵又是愣了下,隨即伸手拿過毛巾,蹲下來湊近蘇棋,作勢要去擦他的額頭,蘇棋為了方便,忙把頭探過去,閉上眼等著,一邊還吩咐著,“擦仔細點,右邊眼角那裡,再右邊點。”
冬日天色暗得快,雖然還挺早,可是幾個眨眼的工夫,就已經看不清大院門前那棵樟樹上的鳥窩了,蘇棋本是坐在門檻上收拾魚,因為要方便張遠塵擦汗所以抬起頭來,微微轉過去一點對著屋內唯一的光源。
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是,此刻,自己閉著眼半抬著頭,燈光昏暗地打過來,恰好在他臉上投下了深淺的光影,連臉型輪廓都看起來柔和不少,落在張遠塵眼裡,那神情,那姿勢,那陰影,那臉型,絕對是標準的人體比例,跟大衛塑像有的一拼他知道大衛麼)。
挺好看的,這是張遠塵心裡的第一反應,他沒感覺這麼贊美一個同性很怪異,因為他沒多想,只是覺得蘇棋這人長得還蠻像個翩翩少年郎。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著他重新把毛巾放回蘇棋脖子上、說了一聲“好了”,就不見了影蹤。
蘇棋更是不知道張遠塵剛才的想法,挺滿意地應了一聲,扭過頭繼續削魚去了。
倒是張大餅,剛好剛才那時候拿著鍋勺從廚房裡探出半個頭來,想問一聲兒子吃不吃辣,就看到自家兒子在幫蘇棋擦汗,看了會,不由咂吧嘴道,“嘿,我這兒子看起來還挺細心溫柔啊,不知道兒媳婦有了沒有……”又想到兒子已經二十七了,一般的人要是這麼大估計連孩子都會打醬油了,於是忍不住嘿嘿一笑,心道待會兒飯桌上可要好好問問。
而這邊,張遠塵沒事幹幹脆也坐下來陪蘇棋聊天了。
蘇棋正在幹活,有一搭沒一搭地接話,把自己跟張大餅學做燒餅的事原原本本說了,說自己以後就打算就在這燒餅鋪幹了,張遠塵來了倒好,可以照顧張大餅,免得他自己兩邊忙不過來,讓張大餅沒辦法好好養病。
張遠塵聽著,他話不多,偶爾接幾句,問幾個問題。等到蘇棋好容易收拾完魚,站起來伸個懶腰之時,張遠塵忽然問了一句,“對了,說了這麼多,還不知道你叫什麼,你是京都哪裡人?”
蘇棋一愣,手裡的魚肉險些被他捏出倆窟窿,慢吞吞答道,“我就一普通人家出來的,住得離這裡不遠,你叫我阿棋就好了。”蘇家大少爺自然住在蘇家,離這裡確實還不算遠,他這話真假參半,張遠塵也沒有疑心什麼。只是他自覺得擔心被人看出端倪,一邊道“師傅等著魚估計也等急了”,忙不疊捏著魚跑了。
只是廚房和堂廳是相鄰的兩間房,就這麼大地方蘇棋也沒法跑到哪兒去,張遠塵坐在門邊也沒起身,只是調高了音量,“阿棋,那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六……”蘇棋的聲音從廚房的炒菜聲裡飄出來。
“二十六,”張遠塵低頭想想,“比我小一歲,既然你是我爹徒弟,那是不是該叫我師兄了?”
蘇棋斜著眼從廚房伸出半個頭,“叫你狗哥行麼?”
張遠塵噎了一下,“我爹也改叫我遠塵了,你還是和我爹一樣吧,叫我阿塵就行。”
“阿塵哥如何?”
“……隨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