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天子之怒,百裡長卿巋然不動,“那麼請恕臣無力解南疆之危。”
“你想要挾朕?”皇上唇齒發冷,雖然明白君臣之間的關系困局,但身為帝王,被自己的臣子要挾,這種滋味並不好受。
“陛下此言差矣。”百裡長卿神情從容不迫,“江夏三十萬將士,守衛的是陛下的江山,他們是陛下的子民,不應因臣的過失而失去他們該得到的東西,當年江夏軍抵禦外敵入侵,浴血奮戰,疆場白骨累累,陛下親下諭旨,江夏軍制等同於禦林軍,如今聖意有變,臣無話可說,但江夏軍既已盡鎮守北境之責,南疆之危,實在有心無力。”
皇上的臉色陰晴不定,怒極反笑,“你的意思是說,三十萬大軍並不是誠心誠意為朕匡護北境,不是為了家國大義,而是為了每月到手的軍餉,軍餉給的多,便出力多,軍餉給的少,就消極應對,敷衍了事?”
李公公聽得瑟瑟發抖,皇上雖然在笑,但是比不笑更為恐怖,心裡不由得替江夏王捏了一把汗。
不管皇上多麼生氣,百裡長卿始終都平靜如水,“將士在沙場血戰,固然是為了家國大義,但他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也有妻兒老小要供養,也有心之牽掛,只有後方穩固,才能心無旁騖地抗擊外敵,鎮守邊疆,如今只因天子一念,軍資供應大減,誰又做到無動於衷呢?”
皇上氣不打一處來,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與在帝王眼中,臣民就應該無條件地為帝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談什麼回報?如今竟然敢跟天子談回報,絕非忠臣良將所為。
“你也是讀聖賢書長大的,難道不知忠臣良將當知君臣大義,當知治國齊家平天下,當知君為臣綱,當以天下為己任?”皇上的聲音越來越大,幾乎是暴怒。
百裡長卿靜靜地看著皇上動怒,深幽的眸瞳波瀾不驚,緩緩說出一句,帶著些許輕笑嘲諷,“忠臣良將又如何?”
“百裡長卿!”皇上一聲怒吼,“看在你是元燁兄唯一血脈的份上,朕對你從來都是寵愛有加,可你如今是越來越放肆了,還真以為朕不會動你嗎?真以為朕的東瀾離了你就不行嗎?”
李公公冷汗涔涔,從未想過,天子寵臣覲見天子的時候,竟然是這般劍拔弩張的可怕情景?
百裡長卿語調揚起,帶上蕭瑟邊塞特有的曠遠與蒼涼,“臣對陛下之忠心,天地可鑒,臣時時都將皇上恩寵聖眷銘感於心,片刻不敢有忘,正是因為陛下皇恩,才有臣和三十萬大軍一片赤子之心,誓死守衛東瀾疆土。”
皇上聽到這話,臉色稍稍緩了些,百裡長卿是個聰明人,知道該怎麼選擇。
誰知,百裡長卿後面的話讓皇上臉色驟然沉了下來,較之之前更為陰森可怖,怒意深深。
“七年前,端陽公主下嫁江夏王府,臣原本以為,是陛下真心賞識臣,所以賜皇長女下嫁,這是無上的榮耀,江夏王府更是一片沸騰。”
皇上怎麼也沒想到,百裡長卿會在這個時候,提及這件根本就沒辦法拿到臺面上來講的絕密,不自覺握緊龍椅旁邊的扶手,“你想說什麼?”
“臣想說,本來臣已有心儀之人,但臣絕不能辜負陛下厚愛,只得忍痛斬斷情絲,一心一意對待公主,只有這樣,才能不負陛下一番愛重之心。”
那樣沉痛的過去,百裡長卿卻說得輕描淡寫,彷彿是別人的故事,語調中卻含著幾番顯而易見的自嘲。
李公公心頭大惶,普通百姓眼中的皇家高貴,他在皇家當差多年,自是見識過了無數陰暗與齷齪,都被掩飾在高大巍峨的紅牆宮城之下。
這件不為人知的絕密,一直都是心照不宣的陰謀,江夏王坦然提出,是打算與皇上撕破臉嗎?
這對君臣一旦翻臉,必定會引起軒然大波,朝堂震蕩,血濺宮廷,不知道多少人會被波及,在這場風暴中喪命?李公公不敢再想下去。
皇上幹笑幾聲,“難道不是嗎?”
百裡長卿見皇上到了現在都不承認,自嘲一笑,“誰能想到,所謂的皇恩浩蕩,不過是個天大的笑話。”
“百裡長卿!”皇上又是一聲怒吼,“平日那麼多參你的摺子都被朕壓下來了,你竟然絲毫不知感恩,還在朕的面前如此放肆?”
盡管皇上勃然大怒,但百裡長卿卻敏銳地在皇上眼中看到了一抹稍縱即逝的心虛,“陰陽天蠶蠱的毒性,陛下一清二楚吧?”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皇上眉峰陡然顫動了一下,他自然一清二楚,卻沒想到百裡長卿對此蠱的毒性也瞭解得如此透徹,他顯然已經知道了一切。
百裡長卿看在眼裡,唇邊浮出一抹冷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臣做到了,自問並無過錯,可哪怕臣心懷坦蕩,為朝廷灑盡一腔熱血,陛下還是防範臣至此,將事情做得如此之絕,實在叫臣寒心,又叫臣如何心無芥蒂地保家衛國?”
皇上眼眸幽寒,盯著這個名號響徹大江南北的年輕藩王,他並不後悔,如果時間退回到七年前,他依然會那麼做,一字一頓道:“不要以為朕離了你就不行。”
“東瀾人才濟濟,離了臣自然沒問題。”百裡長卿不以為然道:“只是陛下若繼續用這種辦法對待其他人,結果只怕會失去控制。”
聽出百裡長卿話裡有話,皇上停頓片刻,森然道:“你在威脅朕?”
“臣不敢,只是據實以告罷了。”百裡長卿淡然道:“還請陛下放心,臣不會,臣並非為了陛下,而是為了江夏三十萬將士的清名。”
“你倒是坦誠。”皇上冷笑一聲,當著臣子的面,當帝王的當然不願承認自己的齷齪,就算是齷齪,也能被他們美化成高尚,畢竟是天子嘛!
“陛下聖明,在陛下面前,臣不敢有所隱瞞。”百裡長卿淡淡道,君臣之間,早晚會有這一次,他如果沒有價值的話,就算他現在對皇上三跪九叩,也一樣逃脫不了被問罪的下場,對疑心重重的皇上來說,手握重兵的藩王有沒有用,和態度恭敬不恭敬沒有什麼關系。
皇上雖然極為動怒,但也明白百裡長卿並非徒逞匹夫之勇的莽夫,就拿目前南疆來說,除了他,別人還未必真能拿得下來。